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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了起來,仿佛流血的並不是他的身體,“殺人父母乃是不共戴天之仇。可是阿澤,你知道在你被關進地窖以後我去找過先帝嗎?”
青辭目光深沉,“我以為沒有了你,他會讓我認祖歸宗,至少也會承認我這個兒子的身份,可他說我不配,說我到死也不可能會有姓氏,因為我的娘,不是高高在上的季氏女,只是一塊死在貧窟的髒泥土,我的出生永遠見不得天日。”
“他顧及這一點點的情分,沒有讓我跟我娘一起去死,而是讓貫淳國師把我接進宮,就已經是最大的恩賜了,更不要談讓皇家蒙受污名。”
謝臨澤怔怔地聽著對方含著笑音的話語。
“至於我會殺季皇后,那就更一目了然了,你也知道,她想要我的命,我和她之間始終要死一個,成王敗寇的道理你清楚吧?”
靜了半晌,謝臨澤才冷冷開口,眼中沒有一絲猶豫,“你來到京城擁有一切機會,你可以選擇最光明的路途去走,可你想要權利,卻不為官,不立廟堂,善謀而非臣,在背後在攪弄風雲,算盡機關借刀殺人,掩蓋真相,無數人因此而枉死。謀取權利卻不為國為民,勾結敵軍,使大昭一度陷入內憂外患的局面。”
“你告訴我,青辭,這也是你可以用身世遮掩的理由嗎?”
青辭似乎因為他的話還思考了一下,接著淡然一笑,“我並不需要理由來掩飾,大昭非我之國,百姓非我之民,對我而言天下是一盤棋,輸者死,贏者生。”
“那你這局棋下到這一步,算不算滿盤皆輸?多年積攢的聲名權利化為泡影,滋味如何?”
“未知鹿死誰手。”青辭倚在車廂上,輕輕一嘆,“的確,現在占有優勢的人是季六,季穆兩家可以幫助他得到天下的權柄,他甚至可以進一步掌控三大營和朝中諸臣為其所用,輕輕鬆鬆不費吹灰之力,只因他身體裡流著季家的血,名正言順。”
“可是他卻沒有好好守著權利,還想追求更多,為軟弱的感情所驅動,將自己置於萬劫不復之地。”
隨著青辭這句話落音,馬車外面響起地動山搖般的廝殺聲,三大營的部隊正全速追趕而至,在猝不及防的情況,暴露在兩邊樹林中伏軍的兵戈下,青辭豢養數年的六千餘私兵傾巢而下,一時場面一片血雨腥風。
謝臨澤聽著外面的動靜重新握緊匕首,青辭則打算讓私兵拖住三大營,扭頭對車夫道:“繼續向前。”
馬車疾馳穿過林道,將亂成一團的士卒們甩在後面,朝北方而去。
謝臨澤不再停頓,單憑周圍的聲音一刀劃向青辭,在對方避開時,向打開的帘布外逃去。
青辭倏地一驚,伸手去抓,卻因為傷勢慢了一步,只來得及抓住男人的衣袂,那一截脆弱的布料撕裂,對方的身形消失在馬車上。
謝臨澤墜了下去,在地上滾了五六圈才停下,雙臂撐著身體站起來,眼前一片黑暗,忽然聽見的遠處一道焦急的呼喚聲。
“臨澤!”
——那是許延的聲音。
他心下一松。
許延一直在盯著前方馬車的動向,在私兵衝下馬車漸行漸遠時簡直心急如焚,在見到謝臨澤從上面摔下來,車軲轆幾次險些碾在他身上的那刻,心臟在那一瞬間都近乎停止了跳動,好在對方沒有受太重的傷。
他騎在馬背上,揮動陌刀斬殺左右敵軍,破開包圍而出,一腳勾住馬鐙,身體傾斜,一把將地上的謝臨澤拉起。
謝臨澤隨著他的力道落在馬上,喘息不定,“許延……”
“有沒有受傷?”
耳畔傳來熟悉的聲音,他搖了搖頭,“現在戰況如何?”
“這些私兵的確出其不意,不過並不是牢甲利兵的三大營的對手,等剷除了他們,我帶你回京城。”說到這裡,許延皺起濃密的劍眉,眉心顯出一道豎痕,滿是騰騰殺氣,“可惜放跑了青辭。”
謝臨澤道:“狡兔三窟,不過他已經露出了所有的底牌,此次逃出京城,你就可以放開手腳去拔除他的黨羽了。”
“嗯。”許延垂眼看他,伸手去抹掉男人臉上的灰塵。
一個時辰後,這場廝殺才宣告結束,滿地都是橫七豎八的屍體,士卒們在堆積的殘肢斷臂上尋找著活人,血腥味瀰漫在山野,經久不散。
許延帶著謝臨澤回到皇宮,那之後的一段時間裡,這個年輕的皇帝把一切政務交給了對方的代管,他的五感漸漸衰退,對於四周的環境辨別不清,時常陷入睡眠之中難以清醒。
周垣為此查了許多古籍都一無所獲,許延則根本不去上朝,只守在謝臨澤身邊,很多要務的奏摺還是季函拿來太玄殿商議。
一個月後,偌大的京城迎來了寒冬時節,臘八祭緊隨其後,在權利更迭之下肅穆的氛圍因其破解,儘管天氣很冷,但家家戶戶還是早早準備好了臘八祭的一應事物,大街小巷張燈結彩。
謝臨澤揉著眼眶醒過來時,感覺到許延在幫他穿上外袍,他萎靡不振地歪倒在暖洋洋的被褥里,“怎麼了?”
“帶你出去。”許延道。
謝臨澤抱著被褥不撒手,“不去。”
許延直接把他抱進懷裡,兩個人額頭相抵,感受著彼此的氣息。
靜了一會兒,謝臨澤忍不住笑了起來,“去哪?”
“宮外。”許延低下頭,吻了一下他的側臉,繼續把滾著狐毛邊的裘衣替他披上。
在穿戴完後,許延將紅繩系在他的手腕上,謝臨澤摸了摸細繩,想起兩個人剛開始南下,在江南的夜集上也是這般,為了防止看不見的他走丟,便在彼此的手腕系了紅繩。
乘著車馬出了宮,兩個人太久沒有出來,走在燈火闌珊熱鬧非凡的長街上,一時都有些恍若隔世之感,宮中氣氛太過沉悶,直到這會兒,畫鼓喧街,蘭燈滿市,四周的歡聲笑語才讓他們輕鬆起來。
謝臨澤被許延包裹的嚴嚴實實,面容半掩在狐毛邊帽兜中,雖然看不見,但不妨礙他能聽見聲音,腳步不停地往人群的地方鑽去,距離稍微遠上一點手腕上紅線便拉緊了,許延跟在他的身後。
“你聞到什麼味道了嗎?”謝臨澤扭過頭。
四周都是各色食物的香氣,有烤得焦黃蘇脆,冒著一層油的烤雞,有捏成小動物狀精緻可人的熱糕,有大鍋里煮得正軟糯香甜的臘八粥,各種顏色的豆子和果子混雜在一起,散發著騰騰熱氣。
許延丟了幾枚銅板,叫了一份臘八粥,拉著謝臨澤在攤上坐下,他拿著勺子吹涼了才湊到了對方的嘴邊,“臨澤。”
謝臨澤心安理得地受他照顧,咽下一口,“我記得你以前給我花一枚銅板都不願意,現在受得是誰得俸祿?”
許延湊近他,低聲道:“現在只要陛下一聲令下,小人散盡家財也是肯的。”
謝臨澤笑彎了眉眼,很快又微微皺了一下眉,一邊腮幫咀嚼著粥里的果子,“這玩意兒太甜了,是你的口味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