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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涌瀾左看右看,也看不出這些普通百姓身上有什麼蹊蹺之處,最奇怪的也不過是那回頭看他的小兒身上穿著單褲單褂——這季節清早還有幾分寒意,大人幹活走動,穿單衣沒什麼,小孩子卻多少該加件襖子。
也許窮人家養孩子沒那麼講究?挽江侯看不出端倪,也不在意,只與曇山道:「既來之,則安之,先問問他們最近都見過什麼人。」
大半個時辰後,挽江侯立在做針線活的大娘跟前,有氣無力地問:「大娘,這鎮上最近有生人來過沒有?」
「最面生的就是你們倆,」大娘坐在門口樂呵呵地納鞋底,看那大小,似是給小娃娃穿的虎頭鞋,「小伙子,你起開些,個頭兒咋那麼高,擋著我的亮了。」
得,就知道屁都問不出來。
這大半個時辰,挽江侯已經問了多半個鎮子,都說沒見過生人,但讓他頭疼的不是這個——「小伙子長這麼高,這麼俊,說親沒有啊?」
——此地確實民風熱情淳樸,可也太熱情淳樸了!挽江侯頭疼地想,我問你一句話,你怎麼就能問我說沒說親呢?
「沒呢,您有閨女嗎?」
挽江侯也是有意思,問了半天話,有用的沒聽著,光聽了一腦子東家長西家短,還學會了以毒攻毒。
「有是有,早嫁嘍,」大娘瞅著他笑,「娃都生了三個。」
「這鞋是給外孫子做的?」
「可不是,先頭生了兩個女兒,好不容易才得了個男娃,」最會聊天的挽江侯,一句話就問出了別人家的傷心事,「她在婆家受氣,我也不好過,這日子就是掰著手指頭過的,」大娘又納下一針,嘆了口長氣,「整整五年啊,我姑娘就是五年前這時候出的門兒,可算是熬到不用再受氣了……」
「……五年前這時候?就這兩天?」
「可不是,我記得清楚,特地找人看過的日子,」大娘約麼是滿腹怨氣,狠狠紮下一針,「可就沒看出來攤上個惡婆婆!」
「大娘……」挽江侯語氣沒有什麼波瀾,卻挪了下步子,側身將僧人掩至身後,突然問了一個十分古怪的問題,「今天是何年、何月、何日?」
五年前,二月初十,先帝大行,天下縞素,國喪百日,忌嫁娶。
第六章
雖然曇山說這鎮上村民身上藏有一縷死氣,但一路問話下來,邊涌瀾實在看不出他們和普通人有什麼差別:
路過巷口人家,小孩子蹲在家門口,呲尿和泥巴玩,被當娘的拎回家揍得哇哇大哭,也不知道和隔壁大早起來就吵架的夫妻哪家更熱鬧一些。
又路過磨刀的攤子,攤主年紀輕輕,卻在這統共只有一百來戶的小鎮上支個磨刀攤子,想來也沒什麼生意,可見為人懶散,還有一點滑頭,死纏爛打讓邊涌瀾給他開個張,被挽江侯抽出刀嚇唬道:「這把刀就算我敢給你磨,你敢碰嗎?」
「有啥不敢的?」嬉皮笑臉的攤主伸手就要接刀,卻見問話的人瞪了他一眼,拽著身邊的和尚大步走遠了,隱約飄過來一句兩人間的戲語調侃:「你看他連我的刀都敢碰,你還不承認是你疑神疑鬼?」
正因為這些人太像人,邊涌瀾才在戒備之下又有一些猶疑:是五年前消息傳得慢,村民不知要服國喪?還是膽子大到不怕被治罪?可玄菟是個大郡,離京師也不算太遠,理應不至如此……
他這頭還琢磨著,卻見納鞋的大娘停下手頭活計,垂著眼,並不看他,只是語氣不再和藹,一字一句地慢慢反問:「今天該是何年、何月、何日?」
「永延五年,三月初八。」
邊涌瀾尚未開口,僧人已淡聲替他給了答案。
話音甫落,便連挽江侯一個不修佛也不修道的人,也覺天光驀然一暗,而在曇山眼中,那是沖天而起的死氣——不是一、兩個死人就能散發出這樣沸騰的死氣,這一整個鎮子,怕是除了他們兩個人,再加兩匹馬,再沒有什麼活物。
「——嘶!」
巷子狹窄,他們方才未牽馬入內,只將兩匹坐騎栓在巷口,也不知巷外現在是怎麼個情形,邊涌瀾耳中只能聽到愛馬死前悽慘的嘶鳴,可也沒工夫去管了——他抬刀架住猛然伸到胸前的一雙手,頭一次覺得不能小看了大娘的力氣,他單刀竟有些架不住她,用上內力方才把一心想撲上來掐死自己的大娘推開。
「先退去鎮外再說!」邊涌瀾可以抽刀殺人,那大娘倒退幾步又撲回來的光景,足夠他殺她十次,可看這方才還和自己有說有笑的大娘仍是一個人樣,只是喉嚨嗬嗬有聲,目光渙散無神,他到底有些下不去手。
「走上面。」曇山說自己不擅武,眼下上房倒快,手中竹杖輕點,人已平地而起,還順手把挽江侯也拎了上去。
邊涌瀾回頭看了一眼,自高處望見巷口愛馬慘死的屍首,竟像被人活生生把馬首拽了下來,另一匹則被從頭到尾剖成兩半,那本滑頭滑腦的磨刀攤主面上再不復嬉笑神色,僵硬地木著一張臉,拎著一把不知打哪兒來的殺豬刀,遍身馬血走進巷中。
他身後跟著幾個和他一樣木然的村民,還有更多人從各處巷子裡朝他們湧來,可見是一整個村鎮的人都和這位大娘一模一樣,只想要他們兩個格格不入的活人的性命。
「這些人到底是生是死?」
「怕是生欲尚存的行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