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當日真相如何已不可考,但那一年的夏秋確實不太平,各地均有摺子上報,樁樁天災人禍。
囚龍江潮洶湧而來,又平靜而去的異象混在大大小小的災禍中,本不值得天子親口過問,卻有政敵參了海陵郡守一本,說他編出這樁異聞來邀功簡直荒唐至極,真龍出海,哪兒是人力可能攔阻的?如此編造可是天大的不敬。
卻未成想,先皇閱完摺子,稱奇笑道:「便真有巨潮如龍,也是一頭禍龍。邊家此子祥瑞,合該生在皇家,抱來給朕看看。」
這一看就沒把別人家的孩子還回去——先皇金口玉言,「合該生在皇家」,待到抱在懷中,心喜此兒玉雪可愛,賜名涌瀾,留在宮裡與年幼的太子一處教養,十八歲封挽江侯,是一步登天的富貴。
曇山已斂去觀望心識,現下確實目不視物,可即便看不見,也自這位本朝頭一號活著喘氣的祥瑞身上明明白白地讀到了八個大字:本侯不怕!本侯吉利!
「…………」饒是清修多年,心性不動如山,曇山也難得有些無言,沉吟一下方道:「以你這個命格,確實原本見不到這些陰私之物。」
「托你的福,有幸一見,特別高興!」邊涌瀾如何猜不出今夜這一出,準定是這和尚想給自己一個下馬威,暗自磨了磨牙,「特別高興」說得像「我想吃人」。
「罷了,本侯困了,你且……」邊涌瀾不是不知道這齣下馬威之中帶了規勸他莫要行險的好意,卻又忍不下這口氣,靈機一動,話音也是一轉,「大師且在本侯這兒將就一晚,反正坐一坐天就亮了,正好一起上路,」想了想,加了一個理直氣壯的註腳,「我一個人呆著後怕。」
挽江侯住的是間上房,里外兩間,裡間就寢,外間待客。他自是不會把床分給別人,只是想用話擠兌一下這和尚,罰他枯坐半宿。
以這和尚不陰不陽的性子,挽江侯本猜他會撂下一句「不叨擾」便拂袖而去,卻未想到對方聽完微微頷首,抬手摸索著挑亮桌上燈燭,竟真是一副準備入定守夜的做派。
「……原來你真的看不見?」邊涌瀾見他先伸手藉由燭火溫度找到燈台,方才去挑燭芯,猶豫了片刻,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
「什麼時候瞎的?」
「…………」
「我是說……」邊涌瀾又猶豫了片刻,解釋道,「大約十年前,我聽過你講經,那時你的眼睛還能看見。」
「…………」
「是我問得唐突了,大師不要介懷。」
「無妨,」曇山終於開口,話中聽不出絲毫怪罪之意,只似尋常出家人一般溫言道,「燭火不熄,我在此處,你無需害怕。」
——可惜了。
挽江侯腦中驀然划過這麼個念頭,可及至陷入睡夢之前,他都沒想分明,自己到底在可惜什麼。
許是因為這輩子頭一次見鬼,這夜挽江侯夢見和尚念經。
若是當今天子知道了這事,多半會笑著調侃他:「涌瀾你這不服輸的性子,為了不夢見鬼,就去夢和尚,還真是個驢脾氣。」
說是念經,卻也不盡然。邊涌瀾看到五尺高台,有僧人端坐其上,頌念幾句經文,便停下來詳述其中奧義,字字皆是佛家至理。
可是有人聽嗎?恐怕是沒有——邊涌瀾環顧左右,舉目皆是人頭,擠得已無立錐之地,男女老少全都卯足勁兒伸長脖子,盯住了講經台上那位僧人,嗡嗡低語不絕於耳,聽得最多的一句是:「怕是神仙也就長這個模樣了吧?」
夢中邊涌瀾本看不清台上僧人的臉,可耳聽得別人這樣一說,他再舉目望去,便見繚繞在那僧人眉目間的迷霧散去了——眼是眼,鼻子是鼻子,嘴是嘴,長得是挺齊整的。
人的性格這東西著實有趣,便是夢中都不會改變。滿朝文武皆知挽江侯性子瀟灑恣意,談吐不拘一格,換言之就是時不時地不說人話。
挽江侯如實把自己這個不大愛說人話的性子帶進了夢中……不,那時他還不是挽江侯。那是十年前,他尚未封侯,太子也尚未登基,有日他偶然聽得採買太監說了宮外一件新鮮事,就非要拉著太子去看。
是夢非夢,那是十年前當真發生過的往事——十六歲的邊涌瀾拉著十九歲的太子,便服溜出宮看熱鬧,還要拽上太子貼身的老內侍為他們遮掩。
那時陳公公多年積累的暗疾還沒有發作,一身剛猛功夫尚在,不敢勸,也勸不住,只得跟去隨侍護衛。
有熱鬧可看的所在是一間古剎,寺名長庚。老住持生前少涉塵世,足不出寺,沒什麼人見過他的面目,換了新住持,卻願意開堂講經,普渡世人。
可是世人願不願意被度化還要兩說——他們只道:沒見過這樣好看的和尚,走,一起看神仙去!
少時的邊涌瀾不愛讀聖賢文章,一心學武,宮中不缺好師父,他亦有一副好根骨,十六歲時已武藝小有所成,加上力大如牛的陳公公,兩人一左一右把太子護得周全,三兩下就擠進了講經堂里。
「嘖,不就是個和尚,即便長得齊整,也沒生出三頭六臂來,算什麼神仙,」少年邊涌瀾望著講經台上的僧人,與太子低聲道,「再者說了,就算真生出三頭六臂,也該說是一尊真佛,說什麼……」
然後「神仙」兩個字,就被少年咽入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