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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淼淼是我們看著長大的,雖是有些愛錢,藥材上卻從不打馬虎眼,」等著取藥的老頭兒呵呵一笑,接過話頭,「這位大師,我看你面熟啊。」
「老衲有時來找吳老闆敘舊,這位施主先前見過我也是有的。」
「行了,別聊了,給錢,」藥鋪老闆非是小名叫淼淼,而是大名就叫吳淼淼,看上去怎麼也有三十多了,卻沒什麼尊老的禮數,收過藥錢,還要沒好氣道,「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這腿不能沾涼水,不能沾涼水,你那麼大歲數了,怎麼就不能聽句人話呢?」
「呦,我們淼淼生氣了,打小就這麼不識逗。」
老頭兒呵呵笑著取藥走了,吳老闆想是不打算再做生意,下了半扇鋪門,返身為到訪的熟人倒了一杯冷茶,口中卻不再叫他老夏,而是改了稱呼道:「小友,別來無恙?」
「既然稱我為友,總該給我杯熱茶喝吧?」夏春秋握著沒有一絲熱氣的茶杯,無奈地搖了搖頭,「連點茶葉錢你也要省,你這做人做得可真沒有意思。」
「我老婆那麼好看,女兒那麼可愛,做人做得可有意思,」吳老闆振振有詞道,「再者說了,我不省儉一些,等我走了,我老婆孩子靠什麼吃飯?別說是我的錢,我看你的錢最好也留給我老婆孩子用,反正你人都隨我走了,我老家又用不到錢。」
「…………」夏春秋無言心道,待印一開,這人間變成什麼樣子還未可知,怕要比二十六年前鬧出更大的災禍,你老婆孩子要先能留一條命花錢才是。
「照老衲說,這人間本就不是值得久留之處,你何不妨把妻兒一起帶走……」
「他們又不是我老家的生靈,凡人嘛,不留在人間,瞎跑什麼,」吳老闆駁了一句,又擺了擺手,「不是說你,你幫我回家,我幫你留在你心心念念的仙境裡,你我之間,很是公平。」
「……你既無心人間,又何必娶妻生子,平白多了牽掛?」
「牽掛是這軀殼的牽掛,不是我的牽掛,」吳老闆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肉身,「當年他人死了,屍首借給我棲身此間,我幫他繼續活著,娶妻生子,也是很公平。」
「…………」
「這軀殼死時才十歲,還什麼滋味都沒嘗過呢,我這也是好心,」老僧不答話,吳老闆繼續嘟囔道,「再說這軀殼的爹雖然淹死了,娘還活著,到了歲數就天天逼她兒子成家,我有什麼法子?還好我挑了個頂漂亮、頂良善的姑娘給他。」
說人人到,便見一位三十來許的婦人拎著食盒跨進藥鋪,想是見自家相公沒回家吃飯,這就來給他送飯了。
吳老闆口中「頂漂亮」的姑娘在老僧眼中,實則不過中人之姿,也不知道那方天地中,那些據說天生地養、靈氣化形的神物,到底是靠什麼分辨凡人美醜的。
他不僅不知道它們靠什麼分辨美醜,亦不知道它們有沒有心,有沒有情——說沒有吧,這位不曉得本相如何的「吳老闆」,卻又不願見它棲身的軀殼一世孤零,讓這軀殼的老娘傷心;說有吧,它又不肯帶這軀殼的妻兒走,須知人都不在了,留下花不完的金銀又有何用?
「哎呀,不曉得大師也在,可有快一年沒見過您了。」
婦人拎著食盒一抬頭,便見老僧與自家相公對坐喝茶,忙招呼道:「飯菜怕是不夠,我再去做幾個素菜來。大師,您上回給妞兒的平安無事牌,我都沒來及好好謝謝您。」
「不是值錢的東西,不用謝了,」老僧含笑擺手,「也不用再添菜,我坐坐便走。」
送走婦人,吳老闆也不讓一讓老和尚,顧自取出食盒中的白飯,佐以青菜蒸魚,吃得有滋有味。
夏春秋雖不戒口欲,卻也真不是踩著飯點過來蹭飯的,走去關合了另一半鋪門,方自懷中取出一物,遞予埋頭夾菜的人道:「這便是那枚長安印。」
「先放那兒吧,吃完飯再說,」吳老闆瞥了印一眼,收回目光道,「等了這麼多年了,也不差這一頓飯。」
於是這枚干涉著兩界天地,千萬生靈,用金貴都不足以形容其萬一的長安印,就這麼屈尊和一盤青菜,一盤蒸魚一起擺在了一張舊木桌上。
夏春秋望著這枚印,不免又想起二十六年前的舊事——那一年,他帶著一個與仙境有緣的青年漢子離了幽州,一路南下,走訪過各處遭災的所在,只為去尋一尋,還有沒有人得入異境而返。
天地異動,各處死的人多得是,失蹤者亦有不少,他卻再未尋得第二個自稱見過仙境的人。
這本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但難免讓一心尋仙問道的老僧心生荒唐之意:他是覺得自己荒唐,竟信了一個粗鄙漢子的話,也許所謂仙境,確實不過只是黃粱一夢。
然而路過洪水已退的笠澤湖,經過一個忙著重建的鎮子時,他卻被一個在街邊玩耍的小童出聲喚住了。
那小童不過十歲左右的年紀,說話卻很是老成。
他與夏春秋說的頭一句話是:「你這和尚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你可是學過什麼特別的封印之法?」
這世間事,有時就是這般奇妙,譬如棋盤落子,每一子都有其歸處。
夏春秋心知自己不過也是其中一子,卻有心把這一局許已下了萬年的棋局,下出一個終局。
不到最後,誰又知道自己是不是那定勝負的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