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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涌瀾與曇山對看一眼,轉天先不忙著調轉馬頭向北,而是自高處望了望海陵郡的氣脈。
邊母想見長子一面不容易,雖知這孩子有皇命在身,仍忍不住多留了他們一頓飯。
翌日午後出了郡守府的大門,挽江侯與僧人道:「你若想登高看看那老頭兒來沒來過此處,我倒是有個好地方可以帶你去。」
他口中的好地方乃是一處孤絕的斷崖,如非輕功高絕的武者,尋常人可是爬不上這麼陡峭的所在。
曇山拳腳功夫一般,輕功倒是不錯,邊涌瀾好奇問過緣由,只得一句「沒少隨先師爬山」。
耗費了兩個時辰登到崖頂,二人並肩而立,遙望天地浩渺,日落長河。
即便邊涌瀾不說,僧人掃一眼此處地貌,也能猜到他為何偏要帶自己來此處——這斷崖斜斜伸向山外,寬不足兩丈,本應是個「一」字,卻似被什麼極鋒銳的物事削掉了一半,如今只剩半截。
「我那式觀潮得悟的反手刀,有個名字,叫『斬因緣』——不是那個『姻緣』,」挽江侯面上並沒有什麼得色,只似十分懷念,走到斷崖的截口處,向下看了看,「便是連我自己都沒想到,那一刀劈下去,竟將此處懸崖劈掉了一半,所幸此處荒蕪人煙,沒有惹出什麼禍事。」
「…………」
「……行了,我知道也許砸死了什麼山中野獸,反正哪怕砸斷一棵樹,你這個和尚都要不樂意,」挽江侯看僧人不說話,只以為他是愛惜生靈,便學和尚雙手合十,對崖下拜了拜,「我錯了,罪過罪過,祝你們這輩子投了個好胎。」
「貧僧並無此意,你留神腳下。」曇山搖了搖頭,心知自己方才片刻恍神,只因不免想了想當年之景——挽江侯現下刀不出鞘,腳踩著崖口,懸而又懸地立在浩渺天地之間,頭髮被發冠束得整齊,衣袂卻被烈烈山風吹得上下翻飛,頗有幾分能夠「扶搖直上九萬里」的瀟灑,只是當年那劈山斷崖、意驚神鬼的一刀,到底是無人有緣得見了——僧人發現,便連自己,竟都心生一絲憾意。
「你知道為什麼那式刀法叫這個名字嗎?」邊涌瀾走回僧人身前站定,望向他道,「因為我不認命。」
「…………」
「常人道『一見如故』,我十年前見到你,便覺得這話有些道理,」挽江侯笑了笑道,「但這麼多年過去了,是『一見如故』,還是『一見傾心』,我自己也分不清了。」
「…………」
「後來在這裡俯瞰江潮時,我偶爾會想起你的眼睛。」
「…………」
「我連你長什麼樣子都忘記了,卻還記得你的眼睛,」說話的人抬起手,似要輕碰一碰僧人微垂的眼角,卻最終沒有越矩,「我總覺得,你是深深看過我一眼的。」
「…………」
「那一眼中,有憫、有情,」邊涌瀾又走前半步,與僧人站得更近了些,幾是咄咄逼人地問道,「我不認命,卻想忘難忘,你說怎麼辦?」
「涌瀾,我修『眾生相』這門功法,識海中鎮壓著千萬凡塵俗欲,」曇山不躲不退,只看向眼前人,明明白白道,「十年前,我功力未至此境,因為主修眼識,那諸般俗欲妄念,或能從我眼中得見一、二,故而無論你看到了什麼,都做不得真。」
「……那你可知道,你現在眼中有什麼?」
「…………」曇山雖未答話,卻不動聲色地感知了一下自身識海,確無什麼動靜。
「你眼中有山、有河,」問話的人卻突然笑了,滿臉寫著「你心虛什麼」,猝不及防地湊前輕吻了一下僧人的側臉,「……還有我。」
「邊涌瀾。」曇山也是覺得拿這孩子實在沒什麼辦法,連名帶姓地叫他,已算是警告他莫再這麼皮個沒完。
「叫瀾瀾,」有人偏敢蹬鼻子上臉,雙手一抬,搭在僧人肩上,扳住他的身形,十分沒規矩地笑道,「我娘都肯叫我瀾瀾,你叫得這麼生疏像什麼話。」
「…………」
「我打小那麼可憐,寄人籬下,有家也回不得,」挽江侯這時候倒想起來自己比這和尚年紀要小一些,非常可以賣乖撒嬌,便情真意切地向人訴苦,「這麼個有娘也像沒娘的孩子,受了那麼多年委屈,你叫他一聲小名怎麼了?」
「涌瀾,你這個脾氣……」曇山卻不信這個邪,幾是無奈道,「真不是受過委屈的孩子養得出來的。」
「這倒是,先皇對文青嚴厲,對我卻是極好,」挽江侯也不在意被人戳穿了自己的謊話,厚著臉皮認道,「我確實從小到大都沒受過什麼委屈。」
「…………」
「來,讓本侯看一看,你舍不捨得讓我受委屈?」
挽江侯不管再這麼作天作地,和尚便是不罵人也要收妖了,兀自盯著僧人的臉,自問自答道:「看過了,你不捨得。」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曇山心知身前這人說的無錯,他不是不忍心,而是不捨得。
不修佛道的人或許參不出「不忍心」與「不捨得」之間的差別,但僧人如若自欺欺人,再以「菩提九問」正心鑒性,那聲聲佛問,恐怕就過得沒那麼輕易了。
「曇山,人生幾十年,便只見幾十面,也是一輩子。」
挽江侯斂去玩笑神色,負手而立,縱不自持身份,也是一派君侯氣度,便聽他正色道:「本侯看你最好還是心裡有點數——你許給我的,是一世之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