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曇山輕輕為枕在膝頭的人理了理頭髮,因為心中有佛,手勢便帶了不可說的慈悲。
「涌瀾,」他溫聲道,「狸奴回來了,你去為它開下窗子。」
被和尚摸了頭的挽江侯挺高興,利索地站起身,幾步走去開了窗,口中喚狸奴:「咪咪?」
「昂昂!」濕漉漉的小獸也不在乎自己什麼時候又多了一個小名,高興地撲到挽江侯懷裡,看似在撒嬌,實際偷摸著在他身上蹭干毛髮。
邊涌瀾揉了揉狸奴肉嘟嘟的小肚子,揶揄它道:「原來真不是虛胖。」
小獸伸爪撥開他的手,又用濕乎乎的小爪子按平他的手掌,像家貓吐毛球一樣,努力伸了伸脖子,似是要把什麼東西吐到他掌中。
「咽回去。」曇山慣常不動聲色,現下卻突然沉聲說了狸奴一句,暗道它不知輕重,若非自己與它心意相通,又要為它收拾作出來的爛攤子。
「涌瀾,你把它拎過來,它肚子裡的東西,你最好不要碰。」
「喏,給你。」挽江侯把支棱著耳朵,要吐不吐的小獸拎到床邊,便見曇山伸出手,狸奴嗷嗚一聲,把肚子裡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吐到僧人的掌心裡。
那東西甫被吐出來,似還一時找不著東南西北,暈乎乎地在曇山掌心轉了兩圈,總算是回過味來,振翅欲飛,卻又被僧人穩穩捏在了指間。
「看這大小,應是一隻母蠱,」穩妥起見,曇山先開了心識捉住蠱蟲,又再認真感知過識海,確實心神安定,再無異樣,方才睜眼端詳指間似蟲非蟲之物,「既還活著,便不難找到養蠱之人。」
「……你這是不用再做瞎子了?」挽江侯見他睜眼,心裡先打了個突,可再細瞧,又見那雙眼睛只是黑白分明,長睫如工筆墨線繪出一般,眼角微微下垂,雖是生得十分好看,但也只是一雙普通的眼睛,再不見其中深若淵海的欲望。
「既已開禁,便就這樣吧,」曇山不在意道,卻過了片刻,似有些無奈地抬手舉起蠱蟲,「你別看我,看它。」
「它有什麼好看的,」挽江侯不樂意地瞪著蟲子,嘖了一聲,「長得真醜。」
那蠱蟲約麼只有指肚大小,密密麻麻生了幾十隻細爪,通體烏黑,無口無目,卻能發聲,也不知是因為厭惡和尚,還是因為被罵了丑,發出一聲刺耳的長嘶。
「它有粗淺神智,知道一擊不中便逃,想是也有生欲,」曇山沒有研究過養蠱之術,靠推斷道,「蠱蟲不能離開養蠱之人太久,便借它的生欲指個路吧。」
「狸奴,」僧人說完,喚了又跑去挽江侯腿邊蹭毛兒的小獸一聲,「過來吞了。」
「它吞這玩意兒會不會鬧肚子?」
「狸奴雖也算是一具行屍走肉,卻與那鎮上行屍不同,」曇山不多解釋兩者有何區別,只道,「蠱在它肚子裡,它不會有事,蠱也安分一些。」
「聽見了沒?過去吞了吧,」挽江侯一副「愛莫能助」的表情,看了磨蹭著不想過去吞蟲子的小獸一眼,「不然你讓我們把這玩意兒放哪兒?」
「昂!」狸奴眼見沒有人幫它撐腰,只得不情不願地吞了蟲子,然後三蹦兩跳,跑去客房外間的軟榻上趴著舔毛,想來是把兩個人一起記恨上了。
「你可認識養蠱之人?」挽江侯倒也沒光顧著看和尚,好歹還記得正事,「料想與布陣之人必有牽連,說不準便是同一人。」
「不能說認識,卻印證了我行前一個猜測……」
僧人方要細說,又聽剛剛說了一句正經事的挽江侯打斷道:「不忙,聽外面雨快停了,狸奴既已回來,你自保無礙,我先去喚人買兩身衣裳。」
曇山以為他去去就來,卻過了大半個時辰才見人回返。
「說吧,」挽江侯也不解釋方才去了哪兒,只在桌邊坐定,撣了撣微濕的肩頭,「你有什麼猜測?」
「你曾說我的師門有諸多奇異之處,但除卻佛法修行,師門歷代傳承,只須精習三道,」曇山比出一個「三」字,「觀想、推演、封印。」
「我的師父在曇山廟中尋到我那年,我應是五歲,」曇山不詳述這三道有何奧義,卻轉而說起自己的身世,「廟中僧人說我無父無母,是打水時自溪邊揀到,幼時佛理不講自明,似天生地養,生來便註定要修行。」
「我還有二十年的命數,你這便隨我去吧——這是先師從廟中將我帶走時說的話。」
「…………」挽江侯先聽得一句「我還有二十年的命數」,嚇了一大跳,再聽還有下半句,不由心中翻了個白眼,鬆了口長氣。
「我的師父曾對我說,待我能推演出自己的命數時,便自然知曉,該去何方尋得下一個傳承之人,」曇山平鋪直敘道,「我的師門不似尋常廟門,向來只一師、一徒,代代傳承。」
「那長庚寺中……」
挽江侯想問,那長庚寺中其他的僧人,都不是你師門中人麼?卻不待問出口,便見曇山探手從僧袍內袋中取出一物,細看是一尊小小的銅像。
銅像只得常人一指高,腦袋光禿禿的,可見是個和尚形貌。眉眼鑄刻得並不如何精細,卻偏讓人覺得活靈活現。
「香客入寺進香,見到的知客僧,便是它了,」曇山托著銅像道,「它可為一,也可化十,究竟能幻化多少,端看修行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