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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怎麼無緣無故對我這麼好。」
尋回長安印之際,怕就將是分別之時——說話人的口氣並無絲毫責備,只有一分掩不住的心酸。
「…………」曇山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麼,靜了靜,伸手在被中摸索了一下,拎出一隻睡得熱乎乎的小東西,放到邊涌瀾懷裡,「狸奴好幾日不見你,便非常想你……它化為本相,真識耗損太過,現下還醒不過來,再過十天半月也就醒了。」
小獸四仰八叉地仰躺著睡在挽江侯懷中,是個最安心、最不設防的情態。
邊涌瀾低下頭,鼻尖輕輕蹭了蹭狸奴一起一伏的肚子,才發現自己竟這麼容易流淚——他想問他,狸奴會想我,那你呢?你會不會想我?
又想問,要不你把狸奴留給我,有它陪著我,興許就沒那麼想你了。
但終是什麼都不肯再問,默默按下眼中熱意,拿過外袍穿戴整齊,笑了笑道:「走,我們去謝過此間住持。」
寺名普賢,莊嚴古樸,前殿有香客人語,後殿卻只聞鳥鳴禪聲。
曇山許與此間住持有舊,又或天下佛子本就不分你我親疏,那老僧人慈眉善目,待人極是和氣,先道不必多禮,又一字一句為邊涌瀾講解溫養魂魄之法,最後笑言道:「小施主無需多慮,你這魂魄本就較常人凝實許多,命格更是萬中無一的富貴吉祥,老衲看你此生定平安康健,無苦無憂。」
邊涌瀾方要道謝,又聽老和尚道:「小施主莫當自己是客,寺中可隨意走動,不妨事。峨眉山中清淨,靈氣純澈,若無要事不如多住幾日,把身子徹底將養好了再啟程。」
挽江侯一時無言,只覺這話自己不便作答,卻見曇山頷首行禮,代他應道:「便勞煩了。」
峨眉天下秀,物華天寶,凝翠疊綠。寺中有一溪活水,逆水而上,出了後山門,便見曲徑通幽,一條小路石階和緩,蜿蜿蜒蜒,也不知通去哪兒。
兩人一前一後,相隔半步,沿路走了片刻,便已身在山中。挽江侯離了山路,循水聲來到溪邊,隨著溪流漫無目的而行,眼見滿目青翠,山花爛漫,偶有小獸躍出林間,到溪邊飲水嬉戲,許因在這不殺生的人間仙境裡呆久了,見了人也不大驚慌。
「涌瀾,你身子還未好全,莫要走得太遠。」
曇山陪他走了大半個時辰,見天色將暮,終於出聲勸了一句。
「我沒什麼事,只是躺鬆了筋骨,有些氣悶。」
邊涌瀾走了一圈真氣,只覺身上沒什麼大礙,身隨意動,翩若驚鴻地掠了出去,在溪中撈了尾活魚上來,掂了掂,又輕輕放回到溪中,可見也是手閒。
「夏春秋那老頭兒也不知是死是活,」挽江侯想到落入人手的囚龍,冷哼一聲道,「待本侯回京……」
他本想說,待到回京向天子稟明西南王的所作所為,再帶齊兵馬去找那兩個老頭兒的晦氣,卻又想到曇山多半不會和自己一起回去,剩下的話也就不想說了。
「他還活著,這峨眉山中他不敢來,待你……」
曇山想道,待你回京後,並無需掛心此事,他既曾是我師門中人,貧僧自會善後,卻也不知為何沒有把話說全。
暮色漸起,溪上浮出薄薄的水霧,兩人隔著一丈之距,片刻相對無言,卻又在下一刻,同時抬頭看向天邊——普賢寺的晚鐘敲響了。
梵鐘不急、不徐,沉穩端穆地,一聲連著一聲,從山下遙遙傳來,乘著晚風薄暮,遙遙攀上天際,迴蕩在群山之中。
十八響後,鐘聲暫歇,曇山重垂下眸,開了心識觀想,望向自己的指端。
紅線尚在,卻不復千里之遙,延出一丈便到了頭,系在另一個人的指尖。
鐘聲再起,亦是十八聲響,聲聲都似佛問,問他最虔誠的孩子:「你可願放下?」
五日不眠不休的追行中,僧人心中未曾片刻有佛——他不敢有。
只怕念起了佛,便放下了人,斷了一條因果紅線。
但現下這線已用不到了——佛說:放下。
不愛一個人難嗎?
若願意放下就不難。
梵鍾時起時歇,反覆六次,每次十八聲,共計一百零八響。
離得遠了,鐘聲並不十分洪亮,卻因山中回音,入耳更為深沉綿長。
挽江侯不禮佛,從未向菩薩許過什麼願望,卻也知道這一百零八響的意思——一年有十二月,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這一百零八聲鐘鳴,便是願人間一年輪迴,地久天長。
佛家慈悲,不僅願人平安,也願人快樂——傳說人活一世,有一百零八苦,便亦願以這一百零八聲鐘鳴,度去世人煩憂,只留歡喜在心頭。
邊涌瀾靜靜立著,垂眸聽完一百零八聲暮禱梵鍾,眼底又在不知不覺間蒙了一層水汽——天長地久、平安喜樂,哪裡是那麼容易就能得來的。
他不怪天,不怨地,不責備什麼人,只道是自己太貪心。
「涌瀾……」
鐘聲徹底止歇,便連回音也再聽不到一分,天地間唯剩下一方暮靄,和兩個相對而立的人。
邊涌瀾抬起眼,便見僧人穿過暮靄向他行來,一身再簡樸不過的灰色僧衣,卻似隔開了萬丈紅塵。
「涌瀾,我想對你好一些,不是你想的那個緣故。」
可是僧人卻開口,站在他身前,輕聲低語,一字一字地告訴他:「我想對你好一些……只因為我想對你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