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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寺無僧,唯有邊涌瀾與佛像雙目相對,你看我,我看你,誰都不說一個字。
「哥哥!等等我!」
突聞稚聲笑語,一陣咚咚的腳步聲隨著笑聲衝進廟裡,邊涌瀾回過頭,只見剛才那群瘋跑過的孩子又跑了回來,在廟門外玩笑打鬧,其中有個小姑娘,拐腳進了廟,眼見廟裡還站著個不認識的大人,卻也不大怕生,咧開嘴沖他笑了笑。
笑是笑了,小姑娘卻到底有點害羞,不願和外人說話,當下不再搭理邊涌瀾,帶著鬧出來的滿頭大汗,跑到菩薩像前,把手中幾支攥得蔫頭耷腦的小野花放到了案上。
許是平日就常在此處玩耍,小姑娘放了花在佛前,卻也不行禮,不求拜,不向菩薩許什麼願望,嘻嘻笑著沖佛叨咕了一句什麼,就又轉身咚咚跑遠了。
邊涌瀾耳力好,那孩子小聲叨咕了什麼,他自是聽得清楚。
待一群小兒都你推我搡地跑走了,他方慢慢走出廟去,並不摘那辛夷樹上開得正好的花朵,只彎身在樹下揀了一朵剛落的,尚還不大萎敗的木蘭,執著花重新走回佛前,把那朵落花與小姑娘留下的野花擺在一處,輕聲說……
他輕輕開口,與那既不求佛,也不許願的小姑娘一般,只輕輕地對佛說:「祝你快樂。」
春日晴好,邊涌瀾踏著春陽走出一間野寺,卻見那方才還空無一人的辛夷樹下,不知何時多了一位佛僧。
佛僧年紀輕輕,風塵僕僕,穿著一身再簡樸不過的灰色僧衣,立在滿地落花上,雙手合十,抬眼看向他。
春風徐過,花影搖曳。僧人本是個平平常常,乏善可陳的面貌,卻也因著那一樹花影,平白沾了幾分紅塵顏色。
「…………」
邊涌瀾腳步微頓,回看了僧人一眼,並沒什麼同人寒暄的心思,逕自往前路去了。
「…………」
走了小半個時辰,邊涌瀾卻突然回過頭,瞥了眼身後幾步之人,沒奈何地問道:「這位大師,你一直跟著我幹嗎?」
「貧僧……」僧人停步垂眸,又抬起眼,手執佛禮道,「貧僧無廟無門,四方雲遊,看施主也是一人,想著路上有個伴也好。」
「你們修行人,應是最不怕寂寞,」邊涌瀾卻是笑了,回身看著他問,「大師,你的佛念到哪裡去了?」
「是人非佛,便總難免寂寞,」和尚面貌普通,一雙眼睛倒是長得挺好,笑意沁到眼底,便似淺溪流水,閃出粼粼波光,「施主想往何處去?貧僧自無不可。」
「……你可以,我不可以,」邊涌瀾轉身擺手,「我跟一個和尚就伴幹嗎,大師且自去吧。」
話是這麼說,他卻也沒有拔刀趕人,只是不再理身後的和尚,安步當車,默默往木蘭山的方向行去。
邊涌瀾翻山是想抄近路,他那腳力,縱使並未提起輕功趕路,也不是尋常人跟得上的。
可這和尚跟得上——爬山涉水,他都能跟上,只是不知為何,一介出家人偏要死皮賴臉,非跟在別人身後不走。
邊涌瀾路過山中深澗,在河邊汲了一囊水,沒好氣地與僧人道:「大師,你也太煩人了些,莫要以為我好說話,你再……」
只是無論好話賴話,他都沒能說完——幽谷深澗,流水湍急,河上架了一座吊橋,本是方便山民來往,此刻卻突然跳下一個人來。
邊涌瀾目力好,話未說完,身形已如電疾掠了出去,人影方才入水,便已被他撈了出來,足點急澗中的礁石借力,一個起落便回到了岸上。
「…………」
落水的是位婦人,約麼四十來歲,面上十分木然,似還沒回過神,既無驚嚇之色,也沒什麼得幸被救的喜意。
她本是一心求死,被人救回來,又有什麼好高興的。
「大姐……」
邊涌瀾身上半濕半干,見這婦人渾身濕了個透,方欲除下外袍給她披上,又見那位明明身無長物,連包袱都未背一個的僧人,不知打哪兒取出一件僧袍來,為婦人披在了身上。
「小伙子……你現下救了我……」
婦人身披僧衣,卻得不到半分空門清淨,心中早打了一個死結,木然與救命恩公道:「……也是沒有什麼用的。」
「我大女兒,難產死了,未留下一男半女……小兒子前年成的家,想著家裡窮,怕生了娃不好養活,便隨他爹去城裡討個活干……」
婦人面上已無悲意,平平淡淡幾句話,向恩公交待了家中慘事:「他爹惹了惹不起的人,被人打死了,他一時氣不過,想為給他爹討個公道,失手殺了人,被砍了頭……是他的命,也是我的命……」婦人的淚早已哭干,只認了命,漠然道,「他媳婦是個好孩子,不能跟著我守一輩子寡,我送她改了嫁,已了了心事,可以去了。」
「……大姐,你家在哪裡,我送你回去。」
邊涌瀾說完,卻聽婦人道:「哪有家……我沒有家了。」
話是這麼說,可到底人沒了,屋子還在——怕的也正是屋子還在,本是一家四口,守著一間小院,雖是清貧了些,然而一日三餐,粗茶淡飯,留下過多少歡聲笑語。
「大姐,我孑然一身,沒有地方可去,借你這兒暫住些日子行不行?」
「………
…」
「你不用怕被人說閒話,」邊涌瀾這時倒想起了跟著不走的和尚,只覺他終於派上了用場,拉過僧人道,「他也沒有地方去,也得在你這兒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