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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無言封住他的神魂,讓他陷入沉眠,不再作無用的分辯。
「後來他睡著的時候,總比醒著的時候多,」真龍自回憶中拔出神思,笑與二人道,「可也不能一直睡下去……好在有一日,那日他精神好了一些,我們便一起坐下來吃了頓飯,」孟憐邊說邊走,引二人到西子湖畔,一座臨湖而建的小筑前,「飯吃到一半,我突感應到,鎮壓此界的封印有所鬆動,竟開了一個罅隙……」
「…………」
邊涌瀾與曇山對視一眼,心知那道罅隙,應是夏春秋當日在山中開印所得。
「我也不知道那道罅隙能開多久,便一瞬都不敢耽擱,將他送回了人間。」
「…………」
「我曾聽他說,你們人間的話本上,但凡生離死別,總要沒完沒了,寫上許多回,」孟憐搖頭笑道,「可原來真到了分別的時候,我都不及跟他說些什麼,也是不敢耽擱這一句話的工夫。」
「…………」
「不過那罅隙倒也開了有兩刻之久,我看著那道罅隙,也有一瞬想過,自己是不是也能隨他去你們人間?」真龍再搖頭道,「可又知道,像我這樣的神物,哪怕拼著修為不要,也是去不了的……天道不允。」
「…………」
「於是便只能看著那道罅隙閉合——早知有兩刻鐘的工夫,我許是該對他說一句道別的話……不過其實也沒什麼想說。」
此番言語,若自凡人口中道來,自是至淒至哀,但自這活了百萬年的神物口中道來,卻平平淡淡,並無什麼哀思可言。
「這位神君,貧僧有一事相求。」
曇山突從旁道:「凡人魂魄本有輪迴之道,可也有些凡人的魂魄,因故不能再入輪迴,貧僧想將他們留在此間,抹盡前生記憶,了淨凡塵因果,神君可否看顧一二?」
「自無什麼不可,」真龍應允道,「不過你也不用非給我找點事做,他們能否融入此間,端看他們的造化吧——本座天劫將至,能不能過這一劫還未可知。」
僧人輕輕頷首,抬腕取下佛珠,揮手間便見百餘陰魂現出形貌。真龍隨他揮手,便又見此間靈氣星星點點,融入陰魂之中,許給他們一個歸宿。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陰魂在現形剎那已盡數消去前生記憶,卻也曉得感恩,齊齊向三人叩拜為禮,方化為道道流光,沒入靈氣造就的街巷之中。
孟憐目光追隨道道陰魂而去,最終駐留在街頭巷口,一處字畫攤前。
邊涌瀾看著這條真龍緩步走向那處攤前,卻不記得方才那裡有什麼字畫攤子——「老闆,醒醒,開張了,」孟憐敲敲字畫攤主支起的木桌,笑著看向他道,「閒著也是閒著,來寫幅字看看。」
「這位公子,你要求什麼字?」
字畫攤主本支著頭打盹,聞言抬起頭來,便見容色如玉,桃花眼不笑也似笑,脈脈含情地看著攤前人。
「便求一幅……」
「滿目山河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青年含笑問道,「以後我就叫你『阿憐』可好?」
「……你是真不打算回去了麼?」
青年身前的女子銀髮白裙,本是欺霜賽雪之貌,卻不知為何面生薄紅,偏頭問了一句,又覺自己化成女相沒什麼氣勢,心念一動,便頭一次在青年面前幻作男身。
「別以為你油嘴滑舌,我就不知道你在想什麼,」真龍倨傲道,「我以前也見過人的,你們凡人最是貪財好色,卻不知我界生靈不分陰陽……」
「好了好了,知道你變成男人也好看,」青年短暫愣了一下,愣完又笑了,笑著糊弄一條龍道,「你若願為男身,那我們做兄弟也好,」口中說著「做兄弟」,卻又抬手輕輕點了點龍的下巴,「既做兄弟,你便隨我的姓吧——姓孟名憐,『不如憐取眼前人』的『憐』,好不好?」
「……隨便吧。」龍沒好氣地白了凡人一眼,卻吃虧在不曉得人間,嫁了人可也是要冠夫姓的。
真龍心念甫動之間,以靈氣幻化出的故人,自是全然依照神物心意,為他寫下一幅字——詩有兩句,字卻終只寫了半行。
但聞一聲清吟,天際雲翻霧涌,真龍化為本相,長身直入雲霄。
「邊涌瀾,」龍翔九天之上,又聞一語遙遙傳來,「你可知你魂魄中既有一縷天地真靈,你的喜怒哀樂,本座自能感到幾分?」
真龍神俊,鱗甲閃著冽冽銀光,巨大的龍身在雲霧間自在遨遊,探首問凡人道:「本座以為他回了家,便終能過得快樂。可我告訴你我的名字,你心中悲意為何?」
龍吟又起,神物不待凡人作答,便又拔高千丈,隱入雲端不見,竟是不再等一個答案。
神龍既去,那隨他心意化出的故人,便亦隨之消散。
唯餘一紙白宣飄落,紙上龍飛鳳舞,是一手極漂亮的行草。
神物不知,這半闕人間詩詞,實則不是兩句,而是三句:半行「滿目山河空念遠」,與留白的「不如憐取眼前人」之間,卻還有一句,「落花風雨更傷春」。
挽江侯舉目而望,只見西子湖畔無風無雨。
花正好,春正濃,這景致自打造出來,便是依著誰人心意,不作四季輪迴,花逐流水之態。
那本應是永永遠遠,千年萬年——正當時節。
龍飛走了,把兩個凡人扔在了一處假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