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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在人間活了三十餘年,生平未曾有過一夢。
他本似生來就不會做夢一般,卻在這方異界間,終得一夢。
而一夢,就夢到了萬年。
異界天地間,突有靈氣化為仙葩。
似蘭似蓮,又如曇花般方開便謝——此界靈氣乃金仙所贈,百萬年後,已與這方天地融為一處,再回不到仙君身間,卻在感應到仙君神駕的一瞬,俱化為花形,萬花齊現,開謝為禮。
邊涌瀾醒來時天光已明,他整好衣冠,眼見僧人仍沉沉入眠,便自去溪邊洗漱。
此間草木常青,不衰不敗,可當邊涌瀾掬水淨過頭臉,卻在抬眼間,只見溪水上游一株盛放的花樹,飄飄搖搖落了一朵花下來,隨著流水來到他的手邊。
邊涌瀾捧起花,走回兩人相擁睡了一夜的古木下,便見僧人也已起身穿戴齊整,卻似還有些晨起的愣忡,垂了眼不知在想什麼。
「喏,給你。」
突有輕風拂過,邊涌瀾立在曉風晨露之中,笑笑地遞給僧人一朵花:「你既送了佛珠給我,本侯自然也該給你備份回禮。」
話說出口,挽江侯卻又覺出一絲羞赧,也不知諸般荒唐事都做了個遍,他現下才來害羞個什麼勁:「……這花可不是我手閒揪的,是它自己落下來的,想來也是願意讓本侯借花獻佛。」
似辛夷,但非辛夷——此界沒有人間木蘭,卻也有花似辛夷之形,瓣瓣飽滿如紫玉,托在人的指間。
邊涌瀾眼見僧人微抬起眼,不知為何,似是猶豫了一瞬,方伸出手,接過了那朵花。
他不曉得他為何有一瞬猶豫,卻也無暇深想,滿心滿眼,都只有眼前的美景——僧人微抬的眸中,有太多、太多的情意,多得似有了重量,沉沉地堆在眼中、墜在眼角,本就微垂的眼角被那情意墜著,像不能負荷般,令眸子再抬不起一分。
然後僧人笑了——這一笑,便真姿容艷絕天地,美如一尊真仙。
——「你本為仙,仙人不可妄涉塵事。」
一夢萬年,人間萬年之前,有金仙遙遙立於天外,眼見此界本已有生靈啟蒙開智,卻又註定生靈塗炭——人間界中竟又有一界初生,兩界不能同存,人間處處慘象,那些剛剛啟蒙開智的生靈,在天火、地動、洪水間苦苦掙扎,微渺如塵,卻又以塵埃之姿,欲與天地相爭。
天有天道,仙有仙規,一方過路神仙,卻願為這人間逆天而行,翻手祭出一筆一硯,取心頭精血,蘸血為墨,在寶硯上書下「長安」二字,將那初生的一界封入硯中。
硯化為印,同神筆一起落入人間——仙人一筆定乾坤,卻也不願偏袒一界,便將金身靈力,盡數贈予那方印中天地——他合慈悲道位列仙班,道心亘古堅定,如此為之,還過不過得了天罰,不在他的神念之中。
「你既執意要救這個人間,便去做個人吧。」
天罰須臾便至,天道卻嘆了一句,只罰他墜入人間,可見天道也講情面,願為這至聖至善的仙人留下一線生機。
可墜入人間的,卻不止這一位神仙——初生一界中已生出一團天地真靈,真靈無神無智,卻似也有不甘之意,封印成時,偏有一縷掙了出來,同仙人一道墜入凡塵,又因無依無憑,本應消亡在這處凡塵之中。
「…………」
仙人看著這一縷天地真靈,不忍它就此消泯於此間,便為它尋了一個生來無魂無魄的人間嬰孩,以最後一線神識,助它生出凡人的三魂七魄,而一介真仙神識,就此歸於沉眠。
嬰孩得了魂魄,便聞一聲啼哭——人間嬰孩,生來俱要放聲啼哭,可這孩子哭的,卻似和其他孩子不大一樣。
他有一瞬看到了一雙眼。
似有一雙眼睛,最後深深注視了他一彈指,一眼之中,有憫、有情。
他因那一眼慈悲之情而哭,哭完了,便忘了——三魂七魄俱全,生生世世為人,他便什麼都不再記得。
金仙法力可封印一界天地,卻連神仙也做不到讓兩界徹底相隔。
兩千年過去了,五千年過去了,七千年過去了,封印上的法力漸消漸無,筆桿峰腳下卻徐徐行來一老一少,一師一徒——金仙慈悲,神識都已沉寂,心頭精血仍不忘護佑這片人間,便自筆尖兩滴殘血化出兩具人形。
人形做這人間以為的慈悲之貌,兩位佛子並無仙人記憶,只記有一門封印之術,一門觀想之道,和一門生來就有名字的功法。
那門功法,喚作「眾生相」。
「你可知天道責罰,罰在了何處?」
夢中有一語嘆問,僧人醒來,便明悟了那個答案。
他合慈悲道位列仙班,卻以仙身干涉人世,天道罰他,只因那超然世外,高高在上的慈悲,違背了慈悲的真意——天道便罰他歷經人世、見遍眾生,去看人,去懂人,去做人,去想一想……
你做了人,可還願意救人?
曇山微微抬眼,接過一朵花——他眼前沒有眾生,只有這一人。
三千年輪轉,他終於為了這一人,真真正正地,做了一個人。
終是做了人啊——他心中有喜,喜在這人自曉風晨露中走來,微紅著臉,笑笑地遞給他一朵花;
他心中有怒,怒在明了了天道留給他的選擇,這一個選擇,已等待了他萬年;他心中有哀,只因他接過那朵花時,便給了這已等待萬年的選擇,一個塵埃落定的答案;他心中有懼,怕的不是自己選擇的命途,怕只怕他放在心上,護在心間的那個人……他本願他一世無憂,一世快活,一世不知,悲苦為何……卻怕是,做不到了;他心中有憎,憎的正是這個他願捨身相護的人間……這個人間,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