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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說完了,邊涌瀾方待撤身,卻覺手腕被人牽住。
僧人不回頭,不看他,只反手捉住他的手腕,將人帶近一些,微微偏頭道:「沒有鬼,人倒是有一個。」
「戒殺戒盜,戒淫邪妄語,」邊涌瀾輕聲笑了一句,語聲與號聲、鼓聲、喧譁聲混在一處,幾不可聞地問他,「大師,你不再琢磨琢磨?」
「琢磨過了……」他的指尖慢慢划過他腕上佛珠,又再向下,握住了他的手,熙熙攘攘的人聲中,兩個人兩隻手,十指默默糾纏,「……貧僧對你不守戒。」
百里江面,十餘條龍舟你爭我逐,岸上看熱鬧的百姓隨船而奔,鼓掌叫好,喧囂地把兩個人落在了後面。
邊涌瀾放開僧人的手,微微一笑道:「走吧,帶你去個地方。」
山川浩渺,長河逶迤。二人立在山間一處高懸的斷崖上,整個海陵郡的景色便盡收眼底。
邊涌瀾走前一步,刀不出鞘,遙指著眼前河山,問僧人道:「大師,你不問問我,這景色眼不眼熟?」
「…………」
僧人默聲不語,只見眼前人背向著自己,橫刀而立,袍袖當風,一個背影懸在這浩渺天地之間,是幾欲乘風歸去的瀟瀟灑灑,無拘無束。
邊涌瀾聽不見僧人答話,卻不回頭,只望著眼前日落長河之景,復又出言問道:「不如這一次你先來告訴我,你眼裡有什麼?」
「有山,有河,」僧人抬手,雙掌合十,便在這合十一禮間解去幻相,換回了本來面目,「還有你。」
「憶非憶,忘非忘……」崖邊的人終轉過身,也不詫異眼前人這便換了一個,只微微頷首,含笑道出故人名諱,「曇山,久見了。」
「…………」
曇山以佛相合十為禮,真佛一禮,凡人受不得,這一位卻自然受得。
「免禮吧,皆是因果,不必謝了。」
他已非人間君侯,言笑間卻有氣度天成,那是一方天地與生俱來的氣派——前塵往事,萬年輪迴,最後留在天地間的,是一滴佛淚。
淚滴落地,山河同悲。
可山河無神無智,如何能作悲聲?
真佛封去一個人的記憶,將一縷異界天地真靈自他魂魄中取出,本是為他了斷兩界牽繫,卻連真佛都未曾想到,佛身破散後的一瞬,與神識寂滅前的一剎,那一縷回歸本源的真靈驟然嘯鳴!
人都沒有了記憶,一縷無神無智的真靈自應更是什麼都記不得。
可那一聲嘯鳴,卻似滴墨入水,將一界天地盡染悲色。
亘古以來,諸天萬界,各界生靈若能得道,自可成仙。
但萬萬年,萬萬界,向來沒有天地本身得道成仙一說——天道不允。
天地若能成仙,合的道便是天道,縱是一方小天道,卻也不在規則之中,不在束縛之內,天道如何能允?
可便在那一剎那,亘古以來,萬萬年,萬萬界,頭一次竟有一方天地,以一聲響徹穹宇的嘯鳴,掙脫了天道桎梏。
人間萬年流轉,生三魂,塑七魄,通七情,識六欲,這一縷歷經人世的真靈回歸本源天地,竟為這一方天地帶來了一份獨一無二的因果氣運,便如嬰孩初生,發出了第一聲啼哭——從此天地有情,有情則開智,開智即為仙!
天地成仙,神主缺位,卻仍以一界天地之威,護住了一位真佛魂魄,助他重塑金身。
人間一載,異界百年,耗費百年重塑金身的真佛回到人間,伴一個人走過四時光陰。
封印早已解去,憶非憶,忘非忘,是因情掙脫桎梏,也是因情陷入囹圄——因為哪怕什麼都不記得,也還記得愛。
所以哪怕什麼都忘記了,卻忘不了痛。
這一份苦執,佛度不了,只能待人自己勘破。
佛以佛身,伴人走過四時光陰,默默待他勘破太上忘情之道——鍾情而不囿於情,若問苦執何時得解,卻只道是人間四時,潤物無聲。
天際突有七彩霞光,不似虹橋,卻如江瀾,波濤翻湧,席捲千里。一方碎印在天現異象的一瞬合二為一,化寶光沒入神主身間。
這方天地本就是他,他本就是這方天地。
一界天地真靈與凡人的三魂七魄同根而生,一半因有情而成仙,一半因忘情而得道,便終斬破天道留下的最後一道枷鎖,以一界天地之姿,登上屬於他的神位。
神主歸位,揮手斂去漫天霞光。
左右都不是人了,說的頭一句話,自然也不是什麼人話——「你看看,」他抬手指了指眼前真佛,「這就叫有人成仙靠修行,」又指了指自己,「有人成仙靠命好,也不必太過艷羨。」
「…………」
曇山無言,話沒說一句,先忍不住笑了。
「你若怕我怪你,就早該變回這張臉,」不好好說人話的神君看著這艷壓雲霞的一笑,色令智昏道,「反正看著這張臉,也發不出什麼脾氣來。」
「涌瀾……」
曇山伸手將他拉入懷中,輕吻他的眉眼,低聲嘆道:「我自然知道……我的瀾瀾,其實沒有怪過我一分。」
百年修行,他的神魂在異界天地中飄飄蕩蕩,借靈氣滋養重塑金身。
近百年的光陰,他路過花,花便為他盛開;路過樹,樹便為他婆娑。
他路過水,水便湧起清泉,路過珍禽異獸,便聞禽鳴獸吼,戀戀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