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頁
「莫再說了,人到齊了,這便起陣吧。」
夏春秋行事可不像西南王那般拖泥帶水,說話間便命死士將挽江侯押上石台,捆於陣眼處十字鐵架之上。
天際晨光隱現,老僧刻下法陣最後一筆,便見金光伴著青芒遊走勾連,不過兩個呼吸後,但聞轟隆一聲,竟連腳下山嶽都震了一震。
夏春秋雖早算不得佛門中人,調動天地靈氣的法門卻還是佛修路數,沛然金光中不見一絲邪氣,只因吳淼淼分了真識入陣,金光外又似燃了一層碧火,火光粼粼,頗有幾分妖異。
可不管眼前是個什麼樣的景象,邊涌瀾都看不清了——偏生痛得眼前的景物都模糊了,他還要勉強張口,斷斷續續地罵道:「那個孫子……你祖宗問你……誰家砸牌位……是這麼個砸法……」
「我的祖宗,求您就忍一忍,」挽江侯罵也罵得弱不可聞,吳淼淼卻聽到了,差點又給他跪下,哭喪著臉道,「我只借那縷真靈用一用,保證不傷了您凡人的三魂七魄……」
只是便連吳淼淼都看不清楚,這一介凡人的三魂七魄竟並非是繞著那縷異界真靈生長,而是與那縷真靈同根同源,從那縷真靈根處化生而成——吳老闆尋思著,他拔走了樹,不同根的藤蔓只是少了依託,不會真的枯死,可若樹和藤蔓是同根而生,拔走了樹,藤蔓便也活不下來了。
挽江侯被道道鐵索捆在架上,這般密不透風的捆法,本不可能掙扎出什麼動靜,然而不到半刻之後,卻見道道鐵索瑟瑟抖動,交擊出細碎又鏘然的聲響。
相傳古早以前曾有「活剝人皮」的酷法極刑:將活人頭頂割開十字刀口,再以水銀灌之,分開皮肉,人痛到極處,便從頭頂刀口處竄出來,留下一張人皮。
這般酷刑早廢止了不知多少年,只在史冊中偶有記載,用以警示後人莫要再造殘忍殺孽。
因著再沒有活人受過如此折磨,是以挽江侯也無從比較,他現下的痛,到底能不能趕上傳說中的極刑之痛——他只知道那源自神魂本源的痛意一剎重過一剎,而自己抖得厲害,抖得全身骨架幾欲脫體而出——似有七尺長釘將他整個人從頭串到腳,再將那跟釘子一毫釐、一毫釐地往外抽拔,卻仍不足以形容有多痛。
習武之人有內力護住心脈,邊涌瀾吊住一口氣,強撐著不暈過去,只怕自己現下痛暈過去,就再也醒不過來了——他有想見之人,有未盡之約,是真的不想死——於是便既不肯暈,也不願叫,只是再含不住滿口鮮血,一股一股順著嘴角流下。
夏春秋不在乎被抽魂開印的人痛不痛,凝目望向天際,突地眉頭一皺,沉聲道:「怎麼來得這樣快。」
「快了快了……」吳老闆倒是想讓他的老祖宗少受點罪,尿急一樣原地跳腳蹦躂,只聽得一個「快」字,便連聲附和道,「這就快了……」
「你聽山下動靜,我那師侄若是追著印來,定不會這麼快找到此處,」老僧轉頭望向山腳,耳聽到象鳴長嘶,語氣倒沒什麼責怪之意,「你那蒙蔽氣機的法術可使得不怎麼樣,他定是追著人來的。」
「我……」吳淼淼方才張口說了一個字,後面的話卻全然聽不清了。
天地間突只聞一聲響徹群山的獸吼,那不是此間之物能有的吼聲——曇山看到象陣。
西南王雖不擅兵法,但到底身負鎮守西南之責,手下自有擅長因地制宜,練兵布陣的將領,為他訓出三百戰象,此時盡數布於山腳地勢平坦之處,象兵持矛端坐,嚴陣以待,雖眼見百丈之外只得一人,不免覺得此番陣仗實在有些小題大做,卻仍是依照號角口令,擺出了一個衝鋒的姿態。
狸奴自僧人肩頭跳下,落地時已化作原身大小,此等異事雖令預備衝鋒的象兵一陣譁然,但兵士身下的戰象卻不見分毫怯意,頭頭揚鼻向天,齊齊發出一聲象鳴咆哮。
有道虎為百獸之王,但虎不是——莫說象群衝鋒所向披靡,便把一隻壯年公象拉出來與一隻猛虎單打獨鬥,猛虎也討不了半分好去。
戰象尚且不懼猛虎,一隻猞猁異種更不在它們眼中,齊聲嘶鳴是警告,更是威脅。
僧人五日不眠不休追至此處,面上有一眼可見的疲憊,但雙眼卻分外清明,眼中竟是一派漠然之色。
他右手輕抬,按在身旁的巨獸頭上,卻不是一個安撫的手勢——眨眼間白芒暴漲,在將明未明的天色中宛如一輪熾白烈陽,刺得三百象兵俱以手遮目,只覺身下戰獸一瞬比一瞬更為躁動不安。
白芒散盡,但見百丈外傲然佇立著一尊異獸:蛟首、虎目、獅身、蜥尾,頭生巨角,仰頭一聲長吼,天地間便只剩下這一道吼聲。
這尊異獸不過一丈來高,合著粗長的蜥尾也長不到三丈,光看身量比最大那頭象王還小上一圈。
可這天地間,誰能稱王不是看身量——不應現世的神物,甫現人間,它就是王。
三百戰象莫說結陣衝鋒,當下連站都站不住,一頭接著一頭跪倒,長鼻伏於地面,口中仍作象鳴長嘶,卻不是威脅,而是俯首稱臣——不僅對獸,也對獸背上立著的那個人。
曇山長身立於異獸之上,仍是一派漠然神色,左手執禮,右手一揮,佛杵便憑空現於掌中。
三百戰象身後仍有兩千兵卒結成戰陣,陣前一排重盾,四百弓箭手分列三排掩身盾後,箭已上弦,弦已滿弓——他們得的是一個無論看到什麼,俱須固守到底,否則親族連誅的死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