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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何謂圓滿?」
——「到時你自然曉得。」
曇山不曉得。
他不曉得自己這門功法是不是已邁過了最後那一線天壑,卻雙手合十,再分開時,掌中具現出了那一枚長安印。
印現即離手,無依無憑,浮於半空。
僧人閉目執禮,口中言語卻並非是什麼經文佛法,只是普普通通一句——「原來這世間,無神、無仙、無佛、無魔,唯有人。」
諸般明悟,皆上心頭。
當日以生魂入陣時,僧人便隱有感知;千佛洞中修行時,已了悟了九分;剩下一分,正得自這金鑾殿中,天子駕前。
這世間無論男女老幼,無論貧富貴賤,人人都有欲、有貪、有念——佛子代代苦修,可誰知真正鎮住了那枚長安印的,既不是苦修的佛子,也不是流傳的功法。
一位佛僧,一門功法,如何能與一界天地相爭?
佛僧與功法只是依憑,如藥引、如容器,所引所盛的,正是這世間最深、最重的,萬萬人的欲望。
僧人開目,掐訣,結印,身後便有佛影虛現——佛影不大不小,正是一人形貌,面上且喜、且怒、且哀、且懼、且憎、且欲,七情六慾俱混在一處,幻作好一幅眾生相!
便在這一彈指,殿中靜了,宮中靜了,滿城靜了,天地靜了。
天下無人不靜,皆於這一彈指間,看到了他們最深的欲求,也看到了伴欲而生的白蓮。
生而為人,因欲生執,因執生苦,卻又因苦而生。
原來真正鎮住了一枚印,一界天地,許人間一個長安的——是這一整個世代流轉、慾火長燃、苦海無邊的,萬丈紅塵。
天下人只靜了一個彈指,殿中卻久無人聲,竟是半晌無人回神。
曇山緩步走到夏春秋面前,見這入魔的佛僧頭一個睜開雙眼。
「原來那門功法……是這樣一個用處。」
老僧唇邊慢慢浮起一個笑,兩道經年歲月留下的法令紋便更顯得深刻。
他雙眼定定望住僧人,似是想再說些什麼,卻終閉口不言。
閉口不言,含笑闔目——夏春秋竟不用曇山動手,亦不再說一個字,雙手緩緩合十,珍而重之地,行了此生最後一個佛禮,自絕心脈而亡。
滿殿沉寂中,突聞一聲輕響——那枚長安印,竟就此碎為兩半,卻不曾墜落於金磚之上。
印碎人散,待天子終睜開眼,凝目看去,便見殿中只剩三人。
長安印,與挽江侯,與那名年輕的僧人,皆不見影蹤。
作者有話說:我昨天回家就睡著了,所以在這個詭異的時間更新……下章周四更,可以開新地圖了夏老師為什麼自己領便當了番外說,放在正文裡有點影響節奏我這也是算在一篇玄學文里,高高扛起了唯物主義哲學觀的大旗……無神無佛,唯有自渡,麼麼噠!
第三十章
硬說起來,邊涌瀾也不知該說自己是被狸奴舔醒的,還是老實承認是被它嚇醒的——這頭異獸未如僧人預料般睡上半個月就醒轉,而是一路睡回
了京城,左右不過一個巴掌大的小獸,揣在曇山僧袍袖中倒也不占地方。
可當挽江侯睜眼時,卻見一張血盆大口,口中長舌如蛇信分叉,在自己臉上來回舔弄。
「…………」
「昂!」
若不是這聲驢叫,他還真一時認不出來它……
狸奴不知為何化作了本相,明明是只昂然神物,口中卻仍作驢聲,巨大的獸首垂下來一拱一拱,想來是在撒嬌。
「狸奴,既已回了家鄉,便且自去吧。」
挽江侯按著獸頭站起身,便見僧人自狸奴身後轉出,輕輕撫了撫它的頭道:「緣起緣盡,無需執著。」
「昂……」
死活學不會貓叫,也不復猞猁之形的巨獸低低哀鳴,想再把自己塞進邊涌瀾懷裡,卻只撞了他一個趔趄。
「……聽話,去吧。」
挽江侯與曇山對看一眼,見僧人輕輕點頭,便知此處竟已不是人間,還未及想明自己如何來了此方異界,心頭已先湧上離情別緒。
「…………」
神物在人間棲居了二十六載,長伴佛子身畔,縱然心智只如幼童,卻也懂得了何為緣法,亦知現下就到了分別的時候。
它口中不再作嗚咽之聲,慢慢退後一步,又退後一步,圓睜的獸瞳中滿是不舍之情,伏身垂首,一拜、再拜、三拜,拜別了一場人間塵緣,而後回首縱身,足下湧起輕霧——「——吼!」
神物踏霧長嘯,幾個起躍,便沒入遠山,回歸自在天地之間。
「此處……」
「我與狸奴心意相通,如它所感無錯,此處確是印中異界。」
「你我如何……」
挽江侯一句話還未說完,便又聞一聲響徹天際的長吟。
吟聲未歇,已見空中雲翻霧涌,雲霧中隱含雷鳴,一隻巨大的龍首自雲霧中探出,而後銀芒耀目,龍身、龍爪、龍尾一一現出形態,龍翔九天之外,落地即化人形。
「…………」
「…………」
「原來……」挽江侯怔怔看著面前一位銀髮白裙,欺霜賽雪的女子,口中喃喃道,「……是條母龍?」
「…………」
挽江侯見女子細眉一挑,目現不豫之色,心道這玩意兒自己與和尚綁在一塊兒也得罪不起,忙十分討好地找補了句:「原來是條這麼漂亮的母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