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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去便去吧。」
曇山淡聲說了一句,自獸背騰身而起,落地疾奔向山腰石台所在。
「嗚……」
狸奴慢下步子,又嗚咽了一聲,圓瞪的獸瞳滿是不舍地看了一眼天,又轉而盯著已快看不見的人,終未化光撲向那方讓它倍感親切的所在,而是緊追兩步,垂首挨蹭了僧人一下,將他重新負於背上。
夏春秋在石台左右布有數十死士護陣,眼下老僧人雖不在了,死士卻也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回來,俱忌憚著身中的蠱蟲,眼見山搖地動間有一人一獸須臾間撲上石台,也決斷不了是該打還是該逃。
曇山卻視他們如無物,長身立於坐騎之上,左手結印,右手執杵,重重頓入虛空——這般天地異動的非凡熱鬧,便是邊涌瀾痛得神智模糊,也被吵得勉強提了一口氣,慢慢睜開眼:……這是迴光返照了吧?
吉利了一輩子的挽江侯,只覺自己臨死前的迴光返照都異常的大吉大利,祥瑞齊天——佛杵頓入虛空,本應無響無聲,卻聽雲霄之上傳來一聲佛喝,東方本已黯下去的晨光,便在這轟然一喝間光芒大盛,半輪旭日挾霞光火彩躍出群山,霞光磅礴,如火如虹,席捲向西方濃墨劫雲。
佛子身後,戰佛法身伴霞而生,三頭六臂,怒目獠牙,是真正的修羅道主,八部戰神。
修羅法身虛影轉瞬沒入僧人身中,借戰佛之姿,號武神之靈,以人間之名,作光暗之爭!
僧人的魂魄卻拋下了自己的肉身,竟以神魂飛掠入陣,緊緊擁住一個受苦的魂魄,幾乎是虔誠地,在他額頭落下一吻。
邊涌瀾雖能勉強看清天地間的異象,卻見不得生人魂魄,只在被佛子擁入懷中的剎那,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是被那個人抱住了。
那是來自神魂的感知,是魂魄與魂魄的糾葛纏綿,親密得世間沒有一句形容能夠言表一二。
所有的痛楚便在這一剎那盡數退去,無苦無厄,無痛無怖,所謂極樂,不過如是。
長安印本懸於陣眼處嗡嗡鳴動,卻在僧人以神魂入陣時便漸漸安靜下來,兩個呼吸後,那天際黑雲驀然一收,比乍現時更為飛快地消散了。
護陣的死士早被修羅異象嚇得四散奔逃,有膽子大些的,邊跑邊還抬了下頭,聽得天際一聲痛苦長嘶,因為離得太遠,聽上去倒不十分嚇人。
西南群山無邊無際,數百里外深山林中,突聞一聲巨響,古木倒折無數,煙塵散盡,只見地上一個大坑,坑中盤著一條半死不活的巨蛇。
蛇身上本生有兩對骨翼,右側那一對卻似被什麼極利之物一斬而斷,蛇首也似被什麼東西削了小半個頭去,若是普通巨蛇,傷成這樣定是早死了個透,但這背插骨翼的東西,自然不可能是什麼凡物。
片刻之後,盤著的蛇尾動了動,頹然鬆開,便見夏春秋拎著嚇得只剩一口氣的西南王,從蛇尾後繞了出來,渾身上下竟沒有什麼傷處,只是面色陰沉不定,似憾似怒。
「……小友,你哭喪著個臉是做什麼……若不是我當機立斷……你們倆也活不下來……」
吳淼淼早在化作本相時就舍了人身,只是異獸精魂,在這人間根本維持不了原形太久,一句話的功夫,巨蛇已化作一團青芒,飄飄忽忽懸在老僧身前。
「你可是怪我……唉,算了。」
這異獸以為老僧沉著臉不說話,是怪它逃得太急,結果只差一剎,功虧一簣。
以這小友的脾氣,必是想說,若是留下來先解決了那小和尚,勝負恐怕還要兩說。
可是夏春秋又哪裡知道,異界生靈俱有真識化光的神通,狸奴不如吳淼淼修行深厚,尚且想走都能走得及,若是吳老闆不管他們兩個凡人,不以本相飛天而行,現下早在老家逍遙了。
便是最後一剎,眼見罅隙關合,吳老闆若真不管他們的性命,也未必不能化光一搏,興許就能走得成。
可它終究只是轉頭側身,舍了小半個腦袋和一對骨翼,險而又險地自猛然閉合的罅隙邊滑了過去,護著他們落到了這處林間。
只是傷勢至此,神物已知自己是個註定要身死道消的下場,也不願再分辯這些勞什子,最終只學人嘆道:「唉……你們人間雖有諸多讓我不解之處,但我也跟你們凡人學了有諾必踐、有恩必報的道理……我不欠你們什麼了……」
「…………」
「你們也不欠我什麼……也許只是我不捨得……」
「莫再多言,」老僧突然沉聲道了一句,抬手便要將委頓於地,也不知是裝暈還是真暈的西南王斃命掌下,「你先借這老頭兒的軀殼用一用,待我……」
「不可!」
青芒卻猛地竄到了老僧掌下,阻他枉造殺孽。
「我以為我捨得……卻到臨了才發現……」
青芒忽暗又明,二十六年的人間歲月便在這一明一暗間恍然飛逝。
「你們人間是真的熱鬧啊……」
十歲的小兒立在街頭,穿著娘親一針一線給他做的新衣裳,看到幾月前才遭了大水,幾乎家家服孝的鎮子,人們又勉強打起歡顏,見面互相道一聲:「過年好啊。」
「玩的也好玩,吃的也好吃……」
有街坊鄰居不知這小兒軀殼中已換了一個不屬於此間的魂魄,只是心疼這命大活下來,卻死了爹的孩子少人幫襯,家裡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見著他便要分給他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