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飽滿如紫玉的木蘭花瓣撲簌而下,僧人立在樹畔,花瓣尚未及身,已略側過頭,正正望向刀意來處。
樓前掌了一排燈籠,明晃晃地映亮滿樹繁花。花影落在盲僧面上,稱得他膚色瓷白,又被燭火鍍上一層暖色,終於有了幾分人氣。
邊涌瀾不語不笑,靜靜與他對視,見那僧人只漠然望了此處一眼,便竟自牽驢而去,背影端莊肅寂,自夜幕中裁出一個古井無波的輪廓。
挽江侯外出行走從不用化名,反正他的臉見過一次的人就不會忘記。他又不喜遮頭藏貌的易容之術,使了化名也沒什麼用處。但到底此番孤身出京,無人暗中隨侍,便行止小心了些,於睡夢中都留了一絲心神。
子夜人畜入定,邊涌瀾卻突然醒過來,聽得門扉輕響,有人扣了一聲,隔了片刻,又扣了一聲。
他合衣下床,走到門邊,也不問是誰,一手橫刀身前,一手拉開門。
門外空無一人,客棧中一片漆黑,只走廊盡頭有一線微光,自最末那間客房中透出來,房門半開半掩,明明白白的請君入甕。
挽江侯冷眼看著那一線幽明,毫不遲疑地走過去,走到一半,驀然挑了下眉。
習武之人對距離最是心中有數,這走廊比他目測的長,長得有些蹊蹺。
他握緊刀,覺得寒意浸透衣襟,春天的夜晚稱不上暖和,但也不該這麼冷。
可是有刀在手,挽江侯就不知道怕字怎麼寫,當下幾個起躍,身法翩然,無聲地落在那扇透光的門前。
穿過半闔的門扉望去,只是一間尋常客房,有床、有桌,桌上點著燈燭,桌畔坐了一個人,微側著身背向門口,看打扮是個書生,手中拿著一卷書冊,湊著燈火夜讀,口中嘀嘀咕咕,細聽下念叨的不是之乎者也,而是「為何不中」。
邊涌瀾心下有些訝異,大比之年早就過了,便是落榜的書生再不甘心,也沒道理在一間京郊客棧里盤桓這麼久。
「為何不中?為何不中?」桌邊那人像是真的傷心,又像是知道終於有人聽見了他的傷心,戚戚哀哀地回過頭——頭是回過來了,身子卻未動,脖子整個扭了個個兒,大約是傷心得緊了,哭出兩行鮮紅的血淚。
「…………」挽江侯心知自己現在不是在做夢,就因為清清楚楚知道不是在做夢,才難得有些無措,面上倒是還鎮定,腳下退了一步,「鐺」一聲拔出刀……沒拔/出/來。
一隻手突從他身後伸過來,按住了他拔刀的手——那確是只人的手,手上帶著人的溫度,手指修長,不見如何加力,只一按、一推,便把已然出鞘的兵刃又推回鞘中。
邊涌瀾掃了一眼按住自己的手,見那手腕上戴著一串樸素的佛珠,心下稍定,卻不轉身,只又退了一步,便覺脊背貼上另一具溫熱的人體,鼻端聞到一股若隱若現的佛香。
「……先前與大師打了個招呼,大師卻不理我。」
不管屋中那東西是人是鬼——多半不能是人吧——但這離奇的光景中好歹還有另一個人在,還是個和尚,挽江侯便又撿回了慣常的不拘一格,放輕語調,尚有餘裕閒話了一句。
「貧僧法號曇山。」
僧人自報法名,算是有禮數地回應了那句「你不理我」,又微垂下頭,看向身前幾乎貼在了自己懷中之人——他面上仍蒙著那條灰布帶,理應看不見什麼,卻似對眼前光景瞭然於胸,淡聲道:「莫怕,它出不得這扇門。」
邊涌瀾待要回話,卻覺身後那位高僧抬起另一隻手,按住自己肩頭,用力一推——以他的武藝修行,下盤本是極穩,哪怕現下沒有防備身後那和尚突然發難,也不至於被人一推就踉踉蹌蹌撞入房中,真是活見了鬼。
鬼很高興,它出不去,有人願意進來也是好的,當下迫不及待地倒履相迎——身子朝後,臉朝前,嗚嗚咽咽地撲上來,三尺長的舌頭一股腦垂下,嘴裡仍念叨著「為何不中」,舌頭長倒是沒礙著它口齒清楚。
挽江侯佩刀終於出鞘,閃身避開撲過來的東西,一句話說得既急且氣:「你們那個『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規矩被你餵了狗麼?」他躲得快,罵人也快,出刀、吵架一氣呵成,哪個都沒耽誤,「你呢?你專推人入地獄麼?」
曇山一臉淡然地舉步邁入房中,口中對答和面色一般平淡:「沒有這個規矩。」
「我日你……誒?」挽江侯一句「我日你祖宗」待要罵出口,卻見身前那玩意兒突然瑟縮起來,站不住似地委頓伏倒,血淚交加的臉終於扭了回去,面朝下趴在地上,只剩一截長舌露在外頭,哭的聲音都小了幾分。
「施主慎言。」
僧人仍是那副不冷不熱的平淡語氣,挽江侯卻聽出他的言外之意,「你不管好自己的嘴,我便把你一個人丟在這兒」。他以為那是鬼非人的玩意兒是怕了立在門口的和尚,只得耐住性子,忍了這口氣。
「你命格福祿雙全,身上又帶了皇家瑞氣,它才願意這樣親近你,」曇山單掌執著佛禮,口中的話卻很讓人生氣,「它生前渴求一個功名,求之不得,在此處自縊而亡,陰魂卻未曾傷人性命,只是執念太深,現下見了你,十分艷羨罷了,你不必為難它。」
「…………」形勢比人強,挽江侯不敢罵和尚,就轉頭去罵鬼,「我為難你什麼了?我命好怪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