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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心中也有欲:他做了人,便終懂了人。
私慾、貪念,他的涌瀾啊……本應是永遠記得、永遠不變,時時在心頭,歲歲伴身畔;痛悔、嫉羨,早知有今日,他寧願他從未見過自己,從未記得自己半分……攜手白頭,那紅塵中得幸相伴一世的人間眷侶,是真於此時此際,得了神仙嫉羨;還有情與愛——他做了人,才曉得人間情愛,不說拿起、不提放下,不計前因、不問後果。
原來所謂情愛,只是在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清晨,他自他手中,接過一朵花來。
他看了、懂了、笑了,便接過一朵花,做了一個選擇,攀過了一線天壑——僧人拈花一笑,立地成佛。
「……涌瀾,來。」
佛對人說「來」,卻自走前一步,站到了人的身前。
他低下頭,深深切切地去吻他——邊涌瀾看著曇山低下頭,含笑吻上自己的唇,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心頭卻莫名閃過一絲慌亂。
他慌什麼?
他這樣問自己,便憶起那閉眼的一瞬,他竟似看到身前人眼中的情意,那樣沉、那樣重,便終化成了實形,化為了……
邊涌瀾睜開眼,定定看著眼前人,眸中再無半分情意,只有一片茫然。
他來不及問這不認識的人,你是誰?
便在下一瞬,身形於這方異界間,徹底隱沒不見。
真佛抬手,以金身為引,以業力為憑,雙手合十,含笑闔眼間,便做成了一件萬年前未能做成之事——打破此界封印之時,兩界若即若離,危如累卵,只待他做下一個選擇。
他若生而為人,仍願救人,天道便也願成全這份真正的慈悲,准他暫塑金身,舍一身,救萬萬人,第二次;他若不願救,卻也沒什麼責罰,萬年之前罰已罰過,自此無非兩界各安天命,再交匯時,存一界、亡一界罷了。
既已成佛,便是選了救世的慈悲——天道之下,這諸天萬界修成的唯一一尊真佛,含笑闔目,抬手合十,便以一己之力,將兩界徹底相隔,從此各自久安。
作此等逆天改命之為,註定是金身破散,神魂寂滅的下場——萬年前天道還能為真仙留一分情面,萬年後卻也對真佛愛莫能助。
然而重塑金身,與金身破散之間,他到底是這諸天萬界之中唯一一尊真佛——佛以佛身,吻了一個人,封了他的記憶,贈給他一份救世的功德,送他回了人間。
佛給兩界留了一個長安,給人留了一份功德,給自己,留了一滴淚——金身寸寸破散,連齏粉煙塵都不曾留下一分。
只有一滴淚,終於落到了地上。
淚滴落地,山河同悲。
作者有話說:生離死別,不用寫上許多回,一章搞定=v=大師笑也笑得很美,哭也哭得很美,這不是刀,是糖啊因為肯定會HE,所以中間的過程,也就不覺得虐了,總覺得哪裡有點遺憾(不是)。
第三十一章
永延五年的晚春,這人間似是同二十六年前一樣,有那麼一絲不太平—
—有人聽說西南之地曾天生異象,山崩地裂,不過後來倒也沒鬧出更大的禍事。
後來只有一日,朗朗乾坤之下,這天下所有的凡人,都忘掉了一個彈指的光陰,忘了那一彈指間,他們看到了什麼,忘掉了一彈指的寂欲。
凡人只記有一場大雨,天下之大,卻處處都有雨水落下,又落了一刻便雨散雲開。
雨水止於一聲佛鐘長鳴——天下萬間佛寺,萬口佛鐘,竟於同一瞬不敲自鳴。
那一瞬間,人間只能聽見這一聲佛鐘長鳴,鋪天蓋地的雨水便在這一鳴間遽然止歇。
雨散雲開,凡人唯見長虹貫日,橫貫了這一整方人世,一整片人間。
那日之後,各地大大小小的寺廟,著實叫一個香火鼎盛,求神拜佛的人真是踏塌了不知多少根門檻。
人人都道,這人間怕是有真佛顯靈,於是趕忙趁機去廟裡上一炷香,求去病消災者有之,求家宅和順者有之,求財名福祿者有之,求姻緣好合者有之,還有那頂貪心的,跪在佛前求菩薩:「保佑我以後萬事如意,心想事成啊!」
囚龍江南青山如黛,山腳處有一個小鎮子,名喚「喜旺」——喜旺鎮雖小,卻依山傍水,風水當真是不錯,吉利得就跟這鎮名似的,鎮上幾代人都沒什麼大病大災,雖也沒出過什麼大富大貴的人物,小日子也是過得喜悅怡然。
人日子過得好了,心思就善,有捕魚為生的鎮民,有日竟從江邊揀了個大活人回來——這人並不是失足落水,被漁夫救了回來,漁夫見到他時,他正坐在江邊,望著滔滔江水出神。
漁夫以為這小伙子是有什麼想不開的心事,怕他有輕生之念,忙停舟泊船,想要勸上幾句。結果一細瞧,又道是自己想岔了——只見那青年神情安寧,叼著一根蘆葦,靜靜看著江水,明明只是二十多歲的年紀,生得那叫一個鼻是鼻、眼是眼,俊得不行,卻讓人一眼看去,先注意到的,不是他風華正茂,容姿俊美,而是讓人覺得,怎能有人的神情這樣寧、這樣靜。
「小伙子!」
漁夫是個中年漢子,不僅心善,而且熱情,見他一個人坐在那兒,再怎麼寧靜,到底孤單了些,便出聲招呼道:「吃了嗎?」
正是晌午飯的光景,漁夫在船上熬了一鍋雜魚,帶著家中婆娘為他備的乾糧,還偷偷摸摸自己打了壺粗酒,當下搖搖酒壺,熱情地邀一個不認識的人道:「要還沒吃,過來一塊兒喝兩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