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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太后經歷過朝堂風雲,也經歷過生死情劫,只怕愛子過不了這一關,卻真的把可淺媚當作洪水猛獸般防著了。
香兒因可淺媚精神萎靡,食欲不振,又開始時常低燒,每每欲請太醫,德壽宮的宮人卻不肯通傳,催得急了,不過是海姑姑過來瞧上一眼,並沒覺得可淺媚燒得怎樣厲害,反說她又在狐媚子勾人,想要哄轉皇上的心。雖顧忌著唐天霄沒直接罵可淺媚,卻當了她的面把香兒罵得狗血淋頭,還順帶賞了兩記耳光,才怒氣沖沖離去。自此香兒再也不敢多說,好在每日送入的飲食還過得去,只能勸可淺媚凡事想開些,儘量多吃些東西,慢慢把精神養回來了。
可淺媚清醒後發現自己被關入靜宜院,並沒有驚詫,香兒再三解釋是太后的主意,她卻只是沉默,也不知道到底聽到了沒有。
她原來極是活潑好動,但給遷入這座滿是灰塵四面透風的破敗冷宮後,竟如換了個人般安靜著,大多時候只是靜臥於床,常常一天都說不了一句話。
香兒正忐忑時,卓銳也住入了靜宜院。
他在宮中已久,武藝超群,德壽宮的人也不敢太過慢待,由著他將可淺媚臥房內過於陳舊的陳設換了,添了兩條被子,又把四面的窗扇糊上了新的窗紙。
可淺媚開始不在意,後來見他每日出入臥房,甚至常在床前一呆許久,並不避忌,也開始詫異。
這日,可淺媚又一次倦倦地推開香兒遞到跟前的雞蛋羹時,卓銳卻接了過去,坐到了床沿上,一把將她從被窩裡拎起,讓她倚住枕坐住,說道:“如果你不想在這裡一輩子呆著,先吃東西,把身體養好再說。”
可淺媚怔了怔,勉強笑道:“卓銳,你以為我的前面,還有路可走嗎?”
卓銳看著這全無往日神采的女子,嘆道:“只要不死,總還有路可走。難道你真的那麼想死嗎?”
可淺媚垂頭,黑黑的發擋住削瘦的面龐,只是長睫在輕顫,“活著比死了還難受,其實不如死了。我嘗試了一次,滋味並沒有想像得難受。可我才十七歲,就當我短壽,只能活到三十歲,我還可以再活十三年。我還有很多地方沒去過,很多事沒嘗試過,我甚至連孩子都沒有生過,就這麼死了,我真的不甘心。”
卓銳微笑道:“那你還不多多地吃東西,把自己養得好好的,也許可以找機會出去,玩到個七八十歲再死。”
可淺媚便笑了起來,眼睛笑得彎彎的,說道:“其實我真的只是沒有胃口,吃不下而已。”
“吃不下也得勉強吃,旁人要你死,你便真的自尋死路了?”
可淺媚便望向窗外淺淺的日光,忽道:“我曉得他其實也不想要我死。即便我那樣害他,他還是捨不得讓我死。不然,他也不會讓你過來吧?”
卓銳神色一黯。
可淺媚卻自他的手中接過蛋羹,閉起眼睛,竟是硬生生逼著自己大口大口地吞了進去。
但碗還沒來得及放下,她的身體已探出,卻是越過床沿,趴在卓銳的腿上,竟把剛吃下去的蛋羹吐得乾乾淨淨。
她擦著被強烈的嘔吐激出的眼淚,嘆道:“我本來比那些男人都要強健得多,不小心喜歡錯了人,開心的時候開心得要命,傷心的時候傷心得要命,看來真的快要沒命了。”
她說著,撐著卓銳的腿部支起身時,手掌有意無意,按到了他的大腿近小腹處。
卓銳身體猛地一顫,慌忙拉開她的手,扶她在床榻上坐穩,自己已經痛得臉色煞白。他受刑不久,傷處剛剛癒合,自是觸碰不得。
可淺媚見他神情,已是瞭然,臉上的笑意便轉作了比哭還難看的表情。
她低聲道:“是因為我嗎?你待他忠心耿耿,他怎能如此歹毒?”
卓銳沉默片刻,答道:“淑妃,你別怨他。是我自願的。”
“自願?”
可淺媚怔了怔,便道,“必是你待我好,讓他起了疑心,才讓你受這種自願的活罪吧?”
卓銳強笑道:“沒有。我並沒為淑妃做過什麼。”
可淺媚倚著軟枕,努力地平定著胸腹間的翻湧,說道:“當日在大理寺,突爾察臨死時說的話,他問起,你不敢翻譯,我就自己說了,卻少說了一句,你也就幫我瞞了下來,始終沒有告訴他。我就知道你是真心對我好,心裡是護著我的。”
當時,可淺媚立於刑堂之上,卻挺直著脊背告訴唐天霄,突爾察認為他這個大周皇帝,配不起他們的可燭公主。
其實當時突爾察還有一句話可淺媚沒有譯出來。
突爾察說,公主嫁給大周的皇帝,還不如嫁給南楚的信王。
當時可淺媚正給沈家陷害,若是被人知曉她的北赫侍衛說出這樣的話,對她的境遇無疑是雪上加霜。
她自己趁著卓銳猶豫時搶先說出,就是怕卓銳翻譯時提到信王。
她賭贏了。
卓銳不但沒有公堂上提起,甚至私底下也沒和唐天霄說過,由著唐天霄毫無顧忌地喜歡上她,並越陷越深……
卓銳沒有否認她的話,靜靜地凝視她良久,才道:“你若認為我待你好,更當自己多保重。”
可淺媚出神地望著灰撲撲的屋頂,忽然輕輕地笑起來,那樣蒼白的笑容,居然也讓發黃的陳舊帳幔顯出了幾分旖旎。
她輕笑道:“我保不保重,其實並不重要。他根本不知道我背著他還做過些什麼。若是知道了,多半會即刻殺了我。”
卓銳一呆,問道:“你還做了什麼?早些解釋清楚,不會沒有機會。”
可淺媚不答,濕著眼睫繼續笑道:“我這人也是個外強中乾的,快活的日子過得太多,連死的勇氣都沒有了。他若要我死,便讓他動手吧!他是大周皇帝,我一擊不中,應該再找不出機會報那血海深仇了。卓銳,我喜歡上了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死了也沒有臉見我的父母親人。你若有機會,在我死之後,請幫忙把我的臉劃花,再用頭髮蓋住吧!”
她沉思著,又道:“嗯,也許沒有這麼麻煩。若是重罪,不過拖出宮去,往亂葬崗一扔,到時給野狗撕得碎了,連骨頭都給叼了去,我父母必定也不能認出我了!”
卓銳不敢接話,悄悄地退了出去。
有卓銳伴著說說話,可淺媚雖然還是頹喪,比先前卻要好些,雖沒有太醫診治,原來的低燒嘔吐、食欲不振等症狀漸漸消失,等進入冬月,卻吃得比平時還要多些,偶爾還到廊前走一走,氣色已好得多了。
但此時,那本來已穩如磐石的大周江山已在一夜間風雲突變。
自莊碧嵐帶了南雅意逃出瑞都,交州莊遙的叛亂本是意料中事;但唐天霄沒有想到的是,領兵逃走的沈度堂弟沈超,居然在突然出現的信王兵馬的幫助下逃脫,並趁著地形之便將數萬追兵一舉圍殲於青州以南的山川中,並在占據青州後帶信王軍隊揮師渡江,攻下岳州。原來投誠朝廷的部分沈家勢力立時打出復仇旗號,在沈超的接應下起兵反周。
信王李明瑗振臂高呼處,原本隱於暗處的反周復楚勢力立時甚囂塵上,尤其江南一些心繫故國以遺民自居的南楚名士,紛紛揭竿而起,等官府調兵圍剿之時,信王兵馬已至江南,彼此交匯,占各處城池,斬朝廷命官,一時狼煙四起,人心惶惶。
如今大周國勢已成,想要形成這種振臂一呼從者雲集的氣勢,非要有相當多的兵力作為後盾不可。
論起李明瑗在中原的勢力,唐天霄一向便很是留意,以他得到的消息,李明瑗聲望雖高,到底人在北赫的時候居多,直接聽命於他的兵馬並不多,這些兵馬甚至大多在北赫,又是怎麼會飛到中原腹地來?
唐天霄自可淺媚被囚,風疾不時發作,一直獨寢於乾元殿用藥調理,等中原刀戈四起,忙調兵征伐時,莊氏兵馬應和李明瑗行動,已自南疆開拔,居然勢如破竹,連下數城,快和李明瑗所占城池連作一片。
這時,他收到了宇文啟告病以及謝罪的奏摺,再得報消息,李明瑗手下軍隊,在會合其他南楚叛軍前,有六成以上是借的北赫兵力。他這才豁然開朗。
竟是和北赫為敵數十年的宇文啟打開關卡,放入了李明瑗所率的北赫虎狼之師。
他曾與唐天霄合作滅了沈家,為的是愛女冤死;但當他收到從莊碧嵐處轉來的淑妃可淺媚親筆信時,轉而與李明瑗合作,放任唐天霄陷入危局,同樣為的是愛女冤死。
可淺媚信中提到的許多細節,他確信只有自己的女兒才知道。
他的女兒為她的愛情瘋了,死了,可他還沒瘋,沒死。
發現被利用後他立刻還以顏色,讓唐天霄爭取來的完勝地位頓時傾欹。
唐天霄還沒來得及去細想怎麼處置那個徹底背叛他的愛妃,莊遙和李明瑗的兵馬已經迫近瑞都。
行動迅捷得宛如從天而降,簡直無法想像。
而他埋下的眼線到這時才後知後覺地傳來消息,同樣是可淺媚,在南雅意出宮之時,奉上了親手所繪的大周各地兵防圖。
她並沒有盜兵防圖交給北赫,但她的確曾經進過東暖閣,將那些複雜的輿形圖和各處兵馬分布強行記在了腦中。
她最初是想對唐天霄不利;可她喜歡上了唐天霄,差點把那些兵防圖永遠封存於腦中;直到發現他們是命中注定的生死仇敵,它們終於變成了對付唐天霄的致命武器……
各處州府告急,烽煙四起,他的大周在短短的時日內陷入混亂,即將來到的曠日持久的戰爭,顯然會將他這些年休養生息以強國富民的願望擊得粉碎。
這時,他收到了靜宜院宮人輾轉傳來的消息,可淺媚要見他。
他已經有兩個月沒有見她,再怎樣萬箭攢心般難受,他也沒打算去見她。他完全清楚彼此心中無法抹去的仇恨和無可挽回的結局,也完全清楚她的境遇。
她沒死,並且在另一個愛她的男人撫慰下日漸康復,——雖然那個男人已經不能稱之為完整的男人。
但如果他去見她,她必死無疑。
如今,便已到了她在劫難逃的時候了。
不論見,還是不見,宣太后在聽說她為顛覆大周江山所做的這一切後,絕對不會饒她。
而她想見他,也絕對不會是為了討饒。
這是他們的最後一面。
落葉衰糙間,他推開了靜宜院破落的宮門,看到了映在窗紗上的她的身影。
她正舞一支《薄媚》。
纖細的身影,簡約的衣裳,妖嬈依舊。只是衣袂飄飛間,他仿佛看到了花盡荼蘼的華麗和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