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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眸光便漸漸轉作涼薄清寂,宛如他看著夕陽落山時的孤單荒涼。
她便再喚他:“肖霄!”
他動容,握了她的手,沉吟良久,終又放開,低低嘆道:“容容,你不懂。至此而終,一切便已是最好。找個兩情相悅的人嫁了吧!朕許你一世平安,一生富貴!”
她的確不懂。
她問:“難道我們不是兩情相悅嗎?你是皇上,我是定北王的女兒,便不可以兩情相悅嗎?你不是說,你喜歡的只是我,也希望我喜歡的只是你嗎?”
連著幾個問題,問得唐天霄啞口無言,或者,有口難言。
宇文啟兩朝元老,稱雄北疆,幾度暗中操縱朝堂翻雲覆雨後,其心機城府,早讓唐天霄暗中驚心。
再納了他的女兒為妃,把一個可以看清自己弱點的對手留在枕邊,憑誰都會心存疑忌。
因著兩人相似的某種特質,他誠然有些動心。
可到底有多少感情,能經得起朝堂之上明刀暗槍爾虞我詐日復一日的磨挫?
他自認經不起,也已輸不起,再不想放縱自己去賭上一把。
好在他尚有足夠的毅力揮劍斷情,免於泥足深陷。
那曾經的美好的感覺,於他不過是生命里偶爾綻放開來的絕色曇花,一夜已是漫長。
他抬眸,緩緩道:“不早了,早些歇著去吧!”
竟是逐客。
她垂首,手足俱是冰冷。
一小步一小步挪向門外時,她聽到唐天霄的低嘆。
也許不過是極尋常的嘆息而已,偏她聽出了深埋著的寥落愴然,就像他明明懂得她的孤高沉默。
他是預備放手了。
一放手的距離,便是永遠。
她忽然回頭,猛地抱緊他,哽咽道:“我不需要懂。我也不需要一世平安,一生富貴。我應過不負你,便不會負你。”
他的身體僵住,嘴唇動了動,待要說什麼,卻被她堵住,顫著唇生澀地吻上他。
他的眸光便恍惚,略一低頭,便銜住她的唇,雙臂慢慢收緊。
她很慌亂,偏又滿懷嚮往,一知半解地抽開他的束腰。
他眼睛有片刻的迷惘和掙扎,卻還是屈服於自己的情感和身體。
一切,便再也沒有回頭路。
第二天,宇文啟冷眼看著女兒自唐天霄房中步出,上前便是一耳光,又要揪她離開時,唐天霄出手。
他居然能擋住在沙場打拼了幾十年的宇文啟,並迅速把她掩到自己身後。
蘊一抹溫文卻懶散的笑,他徐徐道:“定北王,朕要把令愛帶走。”
宇文啟沉默,然後道:“皇上有旨,臣豈敢不遵?但宇文靜容做出這等鮮廉寡恥敗壞門風之事,這樣的女兒,宇文家不要也罷!”
他拂袖而去,竟令人一把火將女兒的閨房燒了,半點嫁妝也不曾置備。
唐天霄也不介意,只藉口自己途中無人侍奉,將素常照料她起居的兩個侍女要了去。
她素來病弱,出世以來便沒離過藥罐子,若無知悉她病情的侍女貼身照料,勢必多有不便。
於是,她孑然一身,身無長物,忐忐忑忑隨了他進京。
他並沒有因為她父親的鄙薄便看輕了她,先把她留在京郊安置數日,秘密為她預備好足以匹配定北王大小姐身份的妝奩,才下詔冊其為昭儀,風光迎入宮內,入住明漪宮。
她如願以償。
雖然他妃嬪甚眾,但他對她的確另眼相待,待之甚厚;而她病體纏綿,終日不出明漪宮,倒也勉強可以對他的風流韻事視若無睹。
縱有后妃覺得她驕狂無禮,懾於定北王之威和周帝之寵,倒也不敢造次相侵。
她的父親遠沒有他表現的那樣絕情。
那種父女間的舔犢情深,在父親在宮中的暗線吳太監等人調到明漪宮後,更讓她看得分明。
宇文啟根本不放心她,卻又對她的選擇無可奈何。
吳太監告訴她,只有斷絕父女關係,才能讓周帝不至於將她看作定北王布在他身邊的棋子,或者他可以用來牽制定北王的棋子。
兒女私情一旦牽涉了爭權奪利的謀算心機,再也沒法恢復最初的單純和潔淨。
可惜,宇文啟似乎還是低估了帝王的疑慮之心;或者估計到了,卻無可奈何。
他待她極好,素來惜恤有加,並能一眼看穿她的孤寂和憂鬱,每每溫言相慰;可她卻再看不到他眼底那曾讓她同病相憐的孤獨落寞。
他還是他,只是他再不願她看清他的本原面目,再不願讓她分擔他的孤單蒼涼。
仿佛那個偶遇的“肖霄”不過是她的幻覺,真正的周帝唐天霄卻是和傳說中的一樣,雍容貴氣,灑脫不羈,有時佻達得近乎輕浮。
她傾心以待,他卻深鎖心門,在溫言談笑間不動聲色將她拒於門外。
她看不到他的愛恨悲喜,又不能如尋常宮妃那樣滿足於膚淺的帝王寵愛,也便註定了她的鬱鬱寡歡。
直到她成了宇文貴妃,她依舊沒有放棄尋找回最初的那個“肖霄”的初衷。
這時,可淺媚出現了。
她第一次出現在明漪宮時,尚未得唐天霄寵幸。但她彈奏那曲歡快的《一落索》時,宇文貴妃茫然抬頭時,看到了唐天霄的身影。
明黃的影子站在窗欞旁,靠著牆靜靜聽她奏琴,遠離人群時會出現眉宇間的落寞正慢慢消逝,仿若感染了琴聲歌聲里的祥和明亮的氣息。
一曲終了,他的眼底有些微的驚喜,也有些微的疑慮,但在抬頭忽和她四目相對時,立時轉作了慣常的懶散笑意,微微頷首,瀟灑離去。
她忽然不安。
這種不安在唐天霄以前所未有的熱情傾向可淺媚後得到了確認。
他甚至突破了她的底線,將她帶進了明漪宮,全然不顧她所保有的最後一方淨土被另一個女人侵入。
但她無法生氣。
她居然懂得唐天霄為什麼願意親近可淺媚。
他和她的心底都有一塊凝結已久的堅冰,不願正視,卻不得不面對。
因為共同的弱點,他們可以唇齒相依,可以同命相憐,可以相互慰藉,卻終究抵敵不過那個如一團烈焰般卷到後宮的北赫少女。
兩塊堅冰相互摩擦,或許會產生的熱量讓堅冰略略融化,卻如何比得上整團火焰的烈烈如焚?
可淺媚不需要出手,宇文貴妃已完敗。
他心頭凝結的堅冰因這北赫女子而融化,他奔騰的血液因這北赫女子而沸騰。
他貪戀可淺媚的熱烈,於是更將曾經溫柔呼喚的清冷的“容容”棄如敝履,避之唯恐不及。
宇文貴妃終於講完了她長長的故事。
也許,只是她一個人的故事。
除了最初的柳樹下的心動,連可淺媚都看不出唐天霄對她的愛情的任何回應。
“他不愛你。”可淺媚殘忍而中肯地評判,“他只喜歡過容容,一個多愁善感的看夕陽的單純少女。”
宇文貴妃講了很多話,臉色更是難看,她大口地喘息著,勉強站起身來想倒茶,卻手足顫抖著,半天沒能挪到桌邊。
可淺媚記起之前她的侍女也曾從那茶壺裡倒過茶,應該沒有做過手腳,便快步走過去為她倒了,放到軟榻邊,又迅速退了回來,坐到珠簾邊。
憔悴春柳,幽恨黃土中
宇文貴妃捧了茶盞,牙關碰著盞沿,格格地輕響。
她喝了兩口,勉強笑了笑,“不怕我陷害你了?”
可淺媚低頭撫著腰間荷包,慢慢道:“我相信……如果你還是當年那個容容,你不會害我。”
她心高氣傲,卻為一點執念讓自己低到塵埃,不惜女兒家的名聲做出為人不齒的“yín奔”之舉,連可淺媚都不曉得該說她是太純,還是太蠢。
宇文貴妃倚在榻上閉著眼養精神,卻問她:“你也認為,皇上喜歡過我?”
可淺媚嘆道:“皇上喜歡過容容,只是後來放棄了。”
宇文貴妃悵然,“我曾想過,如果我們在知曉彼此身份前能多相處幾日,也許他便不至於連試一試都不肯便選擇了放棄。”
可淺媚不答,卻忽然想起,唐天霄不僅喜歡過南雅意和寧清嫵,甚至還喜歡過很長一段時間。
但那又有什麼區別?
若與江山社稷相權衡,他一樣選擇了放棄。
那麼,她呢?
如果有一天,她和他的江山社稷有了衝突,會不會也成為在猶豫和痛苦中放棄的那個?
她忽然有點透不過氣,胸口悶悶地疼,忙低下頭,不想讓宇文貴妃看到自己的惶恐。
宇文貴妃卻沒去留意她的神情,只是嘆道:“聽說我落胎,是因為吃了有毒的血燕。其實我心裡清楚得很,那毒血燕與杜賢妃無關,與你無關,甚至……與沈皇后也沒關係。”
可淺媚怔了怔,反問:“與沈皇后也沒關係?你確定?”
宇文貴妃的口吻平淡如水,涼涼地流過:“她是想害我的孩子,曾派人在我喝的藥中做手腳。可沈家勢大,我們宇文家也不至於任人宰割。派來的小內侍被抓了個正著。我沒鬧大,只告訴了皇上。皇上令人割了他舌頭放走,不久後便聽說這人淹死在熹慶宮後面那口井裡了。”
“哦,皇上待皇后,果然寬宏大量呢!”
“血燕雖然珍貴,我宮裡卻不缺。你和皇后送過來的血燕,其實我都沒服用過。我所用的補藥,都是父親秘密派人送過來的。”
可淺媚苦笑:“不是說,宮中出入物品,連一針一線都有記錄麼?貴妃娘娘的娘家,的確手眼通天。”
“手眼通天……”
宇文貴妃自嘲,闔著的眼睫顫動著濕意,“或許,便是這手眼通天害了我,害了孩子吧?偏是父親送進來的血燕里摻了毒。”
可淺媚輕聲道:“定北王爺當然不會害你。既是秘密送進來的,只怕連沈皇后也未必知道吧?”
宇文貴妃的淚水終於溢出,聲音卻是平靜:“我倒寧願是她害了我,或者是你或其他什麼人害了我。至少我活著,多少還有點指望。”
可淺媚頓住了呼吸,喉嗓間似被什麼拉直了,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
她記起了她在大理寺獄中半醒不醒時和唐天霄的對話。
她說:“等那隻公雞下了蛋或者你的容容生了小天霄,你的天下還是有一半屬於他們!”
而他冷笑:“生?她們生得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