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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喉嗓間有焦躁而屈辱的凝噎,但他深吸一口氣,已真的打算再次屈服,收回自己所說過的一切。
這時,可淺媚盯著那快要熄滅的火焰,忽然又道:“我也想著,我們一刀兩斷比較好。我不想每次侍寢後,回憶著同伴的鮮血懊恨愧疚。皇上,我是北赫的公主,並且和信王交誼非淺。”
唐天霄倒吸一口涼氣,膝腿間仿佛有片刻的無力,竟坐到了冰冷的地面上。
“可淺媚!”
他盯著她,痛楚難耐地一聲低喊,才喑啞著嗓子繼續道,“是他們先要取朕的性命!你原來懂得的,難道現在就不懂得了?”
可淺媚依然沒有正眼看他,失神地說道:“原來……原來,我並不知道我們之間會隔了那麼多的鮮血,那麼多的仇恨呀!”
但後來的那麼多的鮮血和仇恨,不都是由她的私逃引發的嗎?
唐天霄頭部又開始疼痛。
他不知道該懷疑自己的判斷力,還是該懷疑可淺媚異乎尋常的邏輯。
他等不到她的屈服,便自己先屈服;她不給他台階下,他便找台階給她下,只要能成全這段兩人都已傾心付出太多的感情。
焚盡相思,天長佳期短
深深地呼吸著,他強迫自己冷靜,慢慢放下揉向太陽穴的手。
放下的手碰到了可淺媚丟在一邊的畫軸,微側的眼眸隱約抓到了熟悉的線條。
他把那畫軸握住,打開。
靜謐宏闊的大漠風光,素衣翩然氣韻如仙的中原男子,滿是傾慕之情的北赫小女孩。
他眯著眼,仔細辨別那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和如今的可淺媚面貌有著怎樣的差異時,他忽然感覺到了可淺媚投來的緊張目光。
進來這麼久,她沒有正眼看過他。
但他抓起這畫軸時,她終於看向了他。這讓他疑竇叢生,更加留意手中的畫軸。
“這個男子,是誰?”
他問,“這上面的題詞,是你寫的?”
他認得可淺媚的字跡,今日看了一堆她抄寫的經文,更是熟悉她行文的風格;而畫上的題字,一眼看去,便是差不多的風格。
可淺媚盯著那幅畫,嘴唇顫動了下,沒有回答。
唐天霄卻忽然醒悟:“這不是你的字!這字遒勁有力,雅健典麗,自成氣候,乃是大家手筆!你的字,是跟這人學的!”
他往畫面看去,繼續道:“畫風和行文的筆風一致,題字和畫畫的應該是同一人吧?這題詞……水紋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他忽然之間便說不出話來,喘著氣狠狠地盯向可淺媚。
這題詞太不尋常。
相愛的期望,離別的不舍,詞裡詞外都似流淌著曖。昧而傷感的情愫。
和可淺媚相似的筆跡,配著這樣的畫面,他實在沒法去說服自己視若無睹。
可淺媚和他對望片刻,默默地垂下頭。
唐天霄道:“你沒什麼要說的嗎?”
“有什麼好說的?”
可淺媚低低道,“他哄哄我的,我也沒當過真。”
她的臉龐平靜得近乎木訥,唐天霄卻愈發無法平靜。
他盯著她,冷笑道:“你沒當真,還千里迢迢把這個帶過來,當成寶貝一樣藏著?”
他又拿過下面未及燒的一本手抄詩集打開看時,果然又是和畫上相同的筆跡,卻是一筆一划寫成的,規整而大氣,氣勢非凡,仿佛是某位名家特地寫來送給初學者臨摹所用。
詩集的書頁已很是鬆散,應該是時常翻閱的,但封面很整潔,不見一點污損,也便可見可淺媚對這詩集的珍視了。
他將詩集擲入火盆中,向她喝問道:“這人是誰?”
那詩集卻厚得很,此時火盆明火已滅,一時卻燒不起來。
可淺媚瞥見,扶住地面拖著因久跪而裂痛著的膝蓋,向前爬了兩步,撿起那書,一張張撕扯開,重新引燃了,才擦著鼻尖因疼痛而冒出的冷汗,低聲道:“這都燒了,皇上還要追究他是誰嗎?”
唐天霄點頭道:“你燒了他寫的東西,就代表你和他沒什麼關係了嗎?你燒了朕寫的東西,也就代表了朕和你沒什麼關係了嗎?”
可淺媚不答,卻道:“聽說太后新送了兩位美人兒給皇上,勝臣妾多多。想來皇上也不寂寞,何苦跑這裡來找臣妾晦氣?”
唐天霄氣極,一把揪住她背後散著的長髮,拖到自己跟前,逼她將面龐對著自己,怒道:“可淺媚,你還敢如此不馴?看朕寵著你,便以為朕便非你不可,所以要這般一次次明嘲暗諷,一次次把朕踩到腳底嗎?”
可淺媚吃痛呻吟,黑黢黢的眼睛不覺抬起,和他相對。
瞳仁里倒映著彼此的面龐,同樣的痛苦而絕望。
可淺媚便忍不住,低低地抽泣起來,大顆的淚珠直直地滑下面頰。
唐天霄不覺便鬆了手。
可淺媚便蓬著散亂的發,勉強跪坐在地間,垂了頭繼續把手中的詩集一張一張撕下,一張張地燒毀。
唐天霄既不許燒他的東西,她便不再去燒他平時塗鴉的紙張,抓過那捲畫軸,繼續燒那捲畫。
唐天霄凝視著她爬滿淚水的臉,徒有滿腹的怨恚,竟咬著牙發作不出來。
那畫卻裝裱得極厚實,一時不易燒透。
可淺媚低頭瞧一眼,抓過邊緣狠狠一扯。
那軸畫很快被撕作兩截,卻有幾張粉色薄箋悠悠飛出。
裝裱好的畫中竟然有夾層!
兩人都怔住。
可淺媚先抓過一張看了,立時變了臉色,揉作一團扔入火盆中,又急急去撿其他的薄箋。
唐天霄眼見古怪,早抓過兩張在手中,又把丟在地上的畫軸撿起,在夾層里一掏摸,竟是一堆的薄箋。
胡亂翻開看時,無一例外是寫給同一個人的信箋。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糙。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紅箋小字,說盡平生意。鴻雁在雲魚在水,惆悵此情難寄……”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那字跡清秀認真,勾折撇捺間頗見師從大家的風範,運筆卻稚嫩,分明可淺媚親筆。
滿紙荒唐言,只訴相思意。
她喚戀慕的男子為“明瑗”或“七叔”,落款為“淺兒”。
可淺媚臉色煞白,將手中的幾張扔入火盆中,無措地在旁邊跪坐了片刻,忽道:“還我!”
和身便撲上去,搶奪唐天霄手邊的信箋。
唐天霄正看到一處提到自己的文字,“我當為君取周帝之首。但功成日必殘花敗柳之軀矣,怎堪復侍於君前!君其三思,勿負當日白首之約!”
他居然全身都冷了,手足凍僵了般動彈不得,竟由著可淺媚慌慌張張將那些信箋都奪了過去,冷眼看她一行淚水,一行汗水,嗚咽著把她自己的滿紙相思焚作灰燼。
終於,連畫軸也焚盡了,只余了裊裊的青煙緩緩向窗外飄蕩。
她已跪不住,疲倦地坐在火盆邊,緊緊地抱著肩,低低地悶著頭,再不看他一眼。
她膝間的傷處已經裂開,鮮血映透了素裙,像雪地里突兀地開出的兩朵牡丹。
唐天霄似連心都被某種冷意凍得失去知覺,而頭腦終於在針扎般的疼痛里冷靜,出乎意料地清醒著。
他盯著她那張慘白的面頰,徐徐道:“李明瑗,南楚時曾封信王,南楚末帝李明昌的第七個弟弟。據說其人才識過人,優雅俊美,風清骨峻,向得南楚那些冥頑不靈的遺民們擁護。原來,你也是他的人。你是為了他才委屈自己前來侍奉朕!那個卡那提……”
唐天霄自嘲一笑,“怪不得你躺在他身下,憑他怎麼逗引也如木頭般動也不動。原來他是和朕一樣的可憐蟲!你只是為了你的心上人才委屈自己跟了一個男人接一個男人!”
可淺媚捏緊了拳頭,將頭埋得更低,一滴滴的水珠落到漆黑的磚面上。
“怎麼,你傷心了?”
唐天霄捏她的下頷,逼她抬頭,“你待他掏心掏肺,連寫字都一筆一划地認真學著他,他待你卻很不怎樣呀!瞧瞧,明著給你一幅畫兒表達他的相思和眷戀,暗著卻把你的深情表白一個不落地全還給你了呢!你要燒他的東西,是不是也覺出他的薄情了?”
他淒涼笑道:“朕也著實幸運,待許多人薄情,待你卻還真心。你一時衝動叛了他,救了朕,到底是因為感激朕的多情,還是因為怨恨他的薄情?你那時說,想死在那裡算了。朕竟以為你對朕也如朕對你這等多情,如今瞧來,多半是他利用你消遣完朕,卻不曾如最初許諾的迎娶你,反而又把你當作棋子丟給了卡那提,所以你傷了心吧?”
他握住她的衣領,用力一扯,已將她的上衣扯裂,撕落,露出半邊潔白的身體。
看著如此美好,乾淨,瑩潔,白玉般一無瑕疵。
他慢慢撫向她半裸的軀體,滑到肩窩和肩窩下方。
當日她和他九死一生從荊山那破廟裡逃出,他曾見過那裡有可疑的印記。
她曾說其實並不曾發生什麼,他未必信,卻只是更溫存地百般待她好,不肯在她跟前露出一分疑忌。
只要是男人,便不可能不計較那樣的事;可他認為那不是她的錯,所以只是千方百計要找出暗殺他以及欺辱她的人。
如今看來,一切只是她自願嗎?
為了她的心上人,先委身於他,再失。身於那個卡那提?多半……還有李明瑗本人。
她在荊山失蹤那麼久,除了那兩三處吻。痕,並沒有未受一點傷害,卻決然地離開他們,也許就是因為心不甘情不願地發生了一些事。
這麼想著,唐天霄呼吸愈發粗重,忽吼道:“說!是不是這樣?”
是這樣嗎?
可淺媚茫然,只覺一陣陣地心酸,不可遏止地泛上來。
李明瑗顯然從不曾對她有過男女之情的那種喜歡。
他們的愛情其實從來只是她一個人的暗戀。
他給她的回應並不是真正的回應,有著連她都感覺得出的敷衍和算計。
如果他真的喜歡她,真的為她著想,真的打算娶她,她又怎會灰心失望之下看到了另一個男子的好?
他會把她當作棋子,唐天霄卻在用盡心機地待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