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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鮮紅的血已經浸透了裹傷的帕子,將袖子也染紅了半邊,猶自在淅淅地滴落鮮血。

    他只是阻止她持劍傷人,出手當然不重,若是體質正常,就是不包紮,也該漸漸凝結了。

    但唐天霄解開那鮮血浸透的帕子,只看到那血液仍在汩汩滲出,再無一絲停歇之意。

    可淺媚身體哆嗦得厲害,淚水無聲地成串滑落,嘴唇翕合著,並沒有發出聲音。

    但從那翕合的形狀,唐天霄依稀辨別得出,她反反覆覆說的,只有兩個字。

    “騙我……騙我……騙我……”

    她如此年輕,如此活潑好動,如此盼著能見到他,並不相信她得的是絕症,更不敢相信她已經快要死了。

    唐天霄也絕不相信。

    莊碧嵐只是在騙他,一定只是在騙他。

    但他已覺出她艱難呼出的氣息燙得厲害。一摸她的額,已是燙手。

    他記得方才纏綿時她身體微涼的體溫。

    她一遍遍地告訴他,她身體不好,她沒力氣,他總認定她是在推搪,含恨將她摧折得更厲害……

    他透不過氣來,慌忙將她一把抱起,一路急急喊道:“快傳太醫,傳成安侯!傳太醫,傳成安侯!”

    皇帝的營帳里,暖爐已熊熊燒起。

    唐天霄坐於氈毯上,抱緊了可淺媚,拿衾被裹了,等著隨軍的四名太醫輪流上前診治。

    對於傷口的處理,四名太醫的應對很一致,立刻拿了最好的凝血傷藥為她敷上。

    片刻後,傷處雖然還在流血,卻明顯流得緩慢多了。

    但對於怎麼治病,四名太醫卻各執一詞。

    有人說先退燒的,有人說病因不明,如果燒得不是太厲害,應該先設法內服凝血的藥物,又有人說傷口不凝血只是此病的症狀之一,只求凝血治標不治本……

    唐天霄聽了半響,已知莊碧嵐所說不假,這幾名醫術還算高明的太醫甚至連她得的是什麼病都說不上來。

    他的胸口已悶沉得像被一團厚厚的棉絮堵死,氣息呼不出,吸不進。

    剛剛得知自己病情的可淺媚像貓一樣蜷縮著,渾身都在顫抖,卻緊閉著眼睛,不看他一眼,也不說一句話。

    她的手白得透明,哆嗦地絞著自己的前襟。

    那衣襟上大片大片,俱是信王李明瑗的鮮血,沾了她滿手,也沾了他滿身。

    他將李明瑗千刀萬剮,只為她的不忠和辜負,可原來她的不忠和辜負,不過是他的錯覺。

    她恨他,卻始終愛他,並忠貞於他們的愛情……

    他卻蹂。躪她,凌。辱她,並逼她親手殺了她的親人,引她絕症發作……

    望向營帳的帘子,他嘶聲向外喊道:“天祺,天祺呢?”

    “我來了,皇上!”

    唐天祺氣喘吁吁奔進來,急急應道。

    他在巡營時被十萬火急叫過來,一路奔得滿頭大汗,忽一眼看到傍晚還和他鬧彆扭的可淺媚氣息奄奄地躺在唐天霄懷中,頓時一呆。

    “怎……怎麼了?”

    他雖已得報是淑妃急病,卻再不曉得已經嚴重到這樣的地步。

    “快……快去找以前跟在李明瑗身邊的那個外邦大夫。”

    唐天霄急促地吩咐,“淺媚的病,只有他能治。”

    唐天祺怔住了,默然看向可淺媚。

    可淺媚黑黑的眼睛絕望地盯著他,淚水已直直地掛了下來。

    唐天霄催促道:“怎麼不去?”

    唐天祺囁嚅著,終於說道:“皇上……那個大夫,似乎就跟在淺媚身邊……皇上讓接淺媚時,把……把她身邊的下人盡數誅殺,因此……昨晚,他已死了……”

    唐天霄忽然間手足冰涼,從牙fèng中擠出字來:“死了?朕下令殺死的?”

    唐天祺不敢做聲。

    太醫大著膽子道:“不知……不知可有藥方留下?若能研究研究……”

    “連他的藥室也給燒了……跟她的人已經死絕了……”

    唐天祺惶恐地說著,忽然想起了一人,叫道,“對了,莊碧嵐!他懂些醫理,做事又細心,即便不會治病,多半也曉得大致用了哪些藥,我們跟著那些藥先沏了來,等三妹的病稍緩和些,再去尋訪其他名醫過來診治。”

    唐天霄聞言,正要遣人去傳莊碧嵐時,忽聞外面一陣嘈雜。還沒來得及叫人去詢問出了什麼事,便有人在外急急稟道:“皇上,虞國夫人停靈的帳篷起火了!”

    “什麼?”

    “罪人莊碧嵐還在裡面。初步估計,應是莊碧嵐在內引火自焚……”

    唐天霄大驚。

    可淺媚卻突然在他懷中掙扎,拼盡力氣掙開她,踉蹌地向外跑著,嘶啞地慘叫道:“莊大哥!莊大哥……”

    “淺……淺媚!”

    唐天霄慌忙扶住她,只覺她強掙著要往外奔,急將她挽緊了,半扶半抱帶她出去。

    可淺媚滿眼是淚,只恨自己手足無力,不能往外飛奔,奔過去救那個總是溫和微笑著盡力翼護她的結義大哥;

    她也恨著身邊的男子,卻滿心疲憊,連推開他的力氣和勇氣都沒有,只能由著他攬在懷裡,在這冰冷的黑夜裡給予她她所渴慕的溫暖懷抱。

    火焰烈烈竄起,已映亮了半邊夜空,有人影憧憧,正在著火的帳篷前後奔忙撲火。

    卻不曉得莊碧嵐拖著一副重重鐐銬在帳篷中做了什麼手腳,兵丁們來來往往提水撲到火焰上,倒似火上加油般越發火舌吞吐,烈焰騰騰。

    奔到近前,可淺媚從唐天霄懷中掙開,跌跌撞撞地沖向那帳篷,用盡所有的力氣哭著呼喊:“莊大哥!莊大哥!我知道你在裡面,你出來,你快出來!”

    她的臉色慘白,散落的黑髮凌亂地在夜風裡飛舞,翻起的衣袂飄飛著,奔向烈火的姿態,如同一枚撲火的蛾。

    “淺媚,淺媚,別這樣!”

    唐天霄一把將她拉住,緊緊抱住她,硬生生地把她拖離火場,轉身向從人喝道:“快進去救人!不惜一切代價,救出他!”

    早有死士領命,拿了水桶將自己淋濕,頂了濕被褥沖了進去。

    唐天霄向內高喊道:“碧嵐,你出來,朕放你自由,封你為交王,讓你繼續鎮守交州,如何?你快出來!”

    應和他的,是兩聲驚叫,卻是兩名死士被人從著火的帳篷中拋出,遠遠落在糙地上。

    幾乎同時,帳篷忽然傾塌,烈烈覆於帳篷內著火的家什和棺槨之上。

    隱隱有著了火的素袖在金黃的火焰里翻飛,伴著憂傷悵然的嘆息。

    “我所得者,從來非我所求。我所求者,向來……求不得!”

    “莊大哥!”

    可淺媚失聲痛哭,卻已連哭都無力,只覺眼前的火焰一團一團,時遠時近,只在眼前飄浮。

    火焰之中,恍惚有一對素衣的絕世男女攜手步出,向她輕輕地揮手。

    “淺媚,我們去了。”

    “你們要去哪裡?”

    “到有藍天白雲青糙地的地方,生一堆娃娃,養一群羊。”

    “我們終於可以在一起了。再也沒有什麼能把我們分開。”

    “莊大哥,雅意姐姐……”

    看著他們衣袂翩翩,飄然而去,可淺媚只想追過去,身體卻搖晃著,在唐天霄扣緊的臂腕間慢慢軟倒了下去。

    “淺媚!”

    唐天霄一把撈住她,將她緊緊抱在懷裡,無力地跪倒在冬日冰冷的衰糙之上……

    莊碧嵐死後,這天下再無一人能與大周朝廷為敵,卻也再無一人知道該怎麼救可淺媚。

    就如莊碧嵐所料,可淺媚的病情自那晚起便全線發作,並一日比一日嚴重。

    唐天霄枉自統領著精兵強將無數,將大周萬里河山踐於腳底,卻再找不到一個能治可淺媚疾病的好大夫。

    他留下唐天祺掃平西南叛黨餘孽,自己率了部分兵馬攜可淺媚回京,冀望京師繁華之地,能有杏林高手救治她。

    一路回京時,他已傳了諭旨到附近各地,用最快的速度將最好的大夫送過去為她治病。

    可淺媚終日病臥於車輿上,大部分時間不是昏睡便是發燒。

    唐天霄寸步不離地守護著她,不肯稍離一步。

    但她終不肯再看他一眼,也不願和她說一句話。

    從西南出發回京的第二天,唐天霄便頒下聖旨,冊皇子唐千峰為太子,其母可淺媚為皇后。

    照例這等大事該要和眾大臣提前商議了,再由禮部頒布並詔告天下,並有繁瑣的儀式祭告宗廟、再授以金冊寶璽。但唐天霄要讓可淺媚歡喜,竟是乾綱獨斷,只飛書告訴了宣太后一聲,便逕自頒下了旨意。

    如今他恩威並重,朝中再無重臣敢為這些事逆他心意,宣太后聞得孫子聰明伶俐,可淺媚病情危重,也不干涉。

    但金冊寶璽送到可淺媚跟前時,她同樣不曾看上一眼。

    莊碧嵐說,他所得者,非他所求,他所求者,向來求不得。

    她竟也同樣如是。

    甚麼榮華富貴,甚麼江山如畫,甚麼位踐中宮,總抵不過那一句執子之手,與子攜老。

    哪怕種地放羊,哪怕吃糠咽菜,哪怕粗衣褐服,只要能有心上人的傾心相待,白首相攜,一切便已完滿。

    她記不得積攢了多少的日夜,終於有勇氣試著跨越那段不堪回首的仇恨後,奔襲而至的,是另一場無法逾越的鴻溝。

    她的手上染滿了李明瑗的鮮血;而他的手上染著多少人的鮮血,只怕連他自己也已數不清。

    層層疊疊的鮮血鋪展開來,讓她每次看向他那讓她魂牽夢縈的面龐時,總是先看到了一片亮烈得奪目的血光。

    唯一能牽動她心的,只是六個多月的小太子唐千峰。

    小千峰已經六個月多大,圓滾滾,粉嘟嘟,眉眼精緻可愛。

    他還是愛笑不愛哭,看見個好玩的東西就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然後嘿啦嘿啦笑個不住。

    他的眼睛形狀很像唐天霄,但憨笑無邪的模樣像極可淺媚。

    可淺媚想不出自己當時生出的紅紅皺皺的小東西眉眼長開了會這樣有趣,有點精神便趴在車上看兒子。

    只有在那時候,她那蒼白得近乎透明的面龐才會浮現一抹溫柔的淺淺笑意。

    她戀戀地看著小千峰的時候,正是唐天霄痴迷苦楚地凝望她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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