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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天地良心,其後的事真和可淺媚無關。
宮女急促的聲音敲開她的房門時,她正窩在唐天霄的懷裡沉睡。
二人驚起時,靳七正在門外慌忙稟報:“啟稟皇上,宇文貴妃晚間突然不適,恐怕……恐怕龍胎有險。”
唐天霄鼻尖沁出汗珠,匆忙披衣起床,高聲問道:“有傳太醫麼?”
“太醫早便去了,只是貴妃說皇上每日辛苦,夜深了不許來擾,因此一直不敢驚動皇上,可剛才,剛才……”
“剛才……怎樣?”
唐天霄拉開門,顧不著扣上衣帶,便匆匆問道。
“剛才……太醫說,只怕龍胎……保不住了……”
唐天霄一聲低低的申吟,接過宮女遞來的明黃披風,便往明漪宮快步走去。
可淺媚衣飾略繁瑣些,此時也顧不得梳妝,胡亂披了件衣袍便追在他身後:“皇上,等等我,我也去看宇文姐姐!”
正殿的燈燭也亮了起來,想來杜賢妃也聽到消息了。
只是她素來要保持儀態端莊,總要收拾收拾,怎麼也及不上唐天霄和可淺媚的速度了。
走到明漪宮時,但見四處燈火通明,有凌亂的腳步雜沓凌亂,來來去去的宮人俱是一臉驚惶。
唐天霄頓了頓腳步。
可淺媚跟在身後走得急,差點撞到他身上。
她忙問:“怎麼了?”
唐天霄道:“哪裡來的香味?”
可淺媚也覺一陣馥郁的芳香撲鼻而來,眼睛只把這雪洞般淒落的明漪宮一瞥,便已明白,答道:“皇上,荼蘼花開了。”
“荼蘼,荼蘼……原來是荼蘼……”
他喃喃地自語著,眼神複雜地盯她瞧了一眼,便大步走入宮中。
自是徑奔臥房。
來來去去的侍女慌忙跪倒一地,匆匆接駕。
“都平身。照顧貴妃要緊。”
唐天霄不耐煩地一甩袖子,正要進去,忽一眼看到侍女端走的牡丹花開銅製臉盆,頓時臉色發白。
這回可淺媚卻不懂了,她納悶問道:“怎麼那麼多的血水?”
侍女不敢不答,顫聲道:“貴妃娘娘……小產了……”
唐天霄呼吸粗重,忽揚聲斥道:“滾,沒用的東西!”
侍女慌忙退開,而唐天霄已徑奔入內室查看。
滿眼韶春,舞影落花霰(九)
可淺媚刀光血影里走得不少,卻不曾見過女人落胎的模樣。
眼見侍女一盆盆地端出污水來,腳下不覺地有點軟,竟想不出如宇文貴妃那樣瘦怯的人,一下子流了那麼多血,會是怎樣的慘況。
正在猶豫之際,聽得背後有人說話,回頭看時,卻是沈皇后、杜賢妃匆匆而來,雖是雲髻半偏,簪飾簡潔,妝容卻甚是嚴整。
大約是曉得皇帝必至,雖是匆促,也要好生修飾了才敢過來。
可淺媚上前見了禮,杜賢妃問:“妹妹怎不進去?”
可淺媚道:“瞧著這裡宮人們來來去去的,怕我進去笨手笨腳耽擱了他們做事。何況皇上進去了,只怕有些體己話要和宇文姐姐說。”
杜賢妃攜了她手道:“既然來了,且去瞧瞧吧!”
屋內並沒有可淺媚想像里的狼藉骯髒。
穢物和污血早已收拾得一絲不見,床邊的小案上用透紅的瑪瑙碟子鬆鬆地盛了一碟初初綻放的荼蘼,紅底白花,煞是鮮艷,更有香氣淡淡地縈在鼻尖,沖淡了不祥的血腥味。
月白色的錦衾下,覆著一個單薄顫抖的女子,半邊身體軟綿綿地靠在唐天霄胸前。
她唇色雪白,雙目微闔,鴉黑的長睫如欲振無力的蝶翼,翩翩顫動時,有淚水蜿蜒而下。
她低啞地說道:“皇上,我真的很想要這個孩子。”
唐天霄道:“嗯,沒事,等你好起來,很快會再有一個孩子。”
“沒有了……”
有嗚咽卻強自忍著的鼻音,漫漫地屋宇里拖曳出愴然絕望的一道,霧氣般地消彌開來,“不會再有了,我知道。”
“容容,別亂想。”
唐天霄親親她的額,輕聲道,“朕說有,就會有。只需你養好身體就行。”
“我……我還能好得了麼?”
“當然能。相信朕,相信朕會給你找來最好的大夫,知道麼?頂多不過一兩個月的工夫,就恢復過來了。”
“呵,一兩個月……”
宇文貴妃仿佛在笑,又仿佛在哭,“其實,我相皇上給我找來的大夫,可我不相信……呵,我不相信,我能活著看到我孩子出世。”
“容容……”
“皇上,我寧願自己不是什麼王侯小姐,而只是個平民的丫頭,一個普通的宮女。”
唐天霄撫著她散落的發,憐惜地嘆息:“容容,又傻想什麼呢,定北王功在社稷,朕一直銘記於心。”
宇文貴妃卻似沒聽到他的勸慰,繼續哽咽道:“我也寧願皇上不是皇上,而是看守城門的一名小吏,或鄉下種田的一個農夫。都比現在好,真的,都比現在好!”
唐天霄緊緊擁著她哭得顫抖的身體,柔聲道:“嗯,那什麼時候朕帶你到鄉野間住段時間,朕就當一回農夫,你當一回平民的丫頭,我天天到你們家求聘,可好?”
宇文貴妃哭得更厲害,將頭埋在他的懷中嗚咽道:“皇上又在騙我,皇上又在騙我……皇上……打算騙我到幾時?”
沈皇后、杜賢妃似都想不到一向孤僻寡言的宇文貴妃還有這等痴纏不休的時候,彼此相視,都是皺眉。
但宇文貴妃剛剛落胎,這話斷斷不好出口;且這兩人正親密著,連上前安慰都是不便,只得悄悄退了出去。
可淺媚忽然便想起,類似這樣的親密相擁,柔情昵語,分明的似曾相識。
也許,唐天霄和每個愛妃都說過同樣的話,做過同樣的事。
於是,前赴後繼的妃嬪,前赴後繼地愛著他,以為自己必是他心裡與眾不同的一個……
與眾不同到連帝王的尊嚴和尊貴都可以捨棄一邊,只為求得伊人一笑。
可淺媚一顆心忽上忽下,靜默地又站了好一會兒,見唐天霄始終只將關切傷懷的眸光投在宇文貴妃身上,終於悄悄退了開去。
宮女撩開錦簾讓她出去時,她又回頭看了一眼。
床上的女子蒼白得像一頁未經塗抹便撕下的宣紙,薄薄的一道,影子似的飄忽著,好像一陣風吹來,便會化了塵,化了煙,消逝得一乾二淨,再無存在過的痕跡。
可她一定愛過,如今還在深愛著。
這尊貴的帝妃的愛情,難道會留不下一點痕跡?
到中殿時,沈皇后正在訊問宇文貴妃落胎的始末,杜賢妃陪侍一旁。
據說身體不佳的謝德妃這會兒也來了,正強撐著精神幫著沈皇后詢問那些宮人。
“是,奴婢確定,貴妃娘娘下午還好好的,甚至還讓晚上多預備幾樣小菜,說覺得好多了,要多吃點東西,才有精神好好養胎呢!”
宇文貴妃的貼身宮女如是說。
“晚膳時也好好的,今兒吃得還不少,誰知沒多久便說腹中陰陰地疼,只說睡一會兒就好了,老奴不放心,特地請了太醫在這裡侯著,不久便疼得越發厲害了。”
宇文貴妃的主事太監如是說。
“微臣聽得貴妃傳召,立刻便過來了,發現已有小產跡象,立刻開了穩胎藥,又請了太醫院其他兩位太醫過來一起診治,試圖穩住胎象。可貴妃身體素弱,經不起折騰,臣等無能,還是沒能保住龍胎。”
風波迭涌,月影下重簾
為宇文貴妃診治的太醫如是說。
沈皇后聽出了其中的蹊蹺,追問道:“經不起折騰?此話怎講?”
太醫相視數眼,然後回道:“臣等每天兩次前來明漪宮請脈,近日看宇文貴妃身體漸已平復,胎兒也當無事。今日戌時我們太醫院的請脈記錄,同樣顯示一切正常,晚膳後胎象忽然急轉直下,臣等疑心……疑心……”
“疑心什麼?”
“疑心貴妃是不是晚膳時用了什麼活血化瘀的虎狼之藥,一時不慎,導致滑胎。”
“什麼?”
沈皇后轉頭問宮女,“晚上貴妃服過湯藥麼?”
宮女戰戰兢兢答道:“服過一味滋陰補氣的湯藥,已請太醫看過藥渣,說是無妨。”
“那……”
“貴妃娘娘所食晚膳,照以往的規矩,撤下去後由宮人分食,大多已吃完,並無他人出現異樣。”
“廢話,若是有人刻意相害,要害的必是龍胎,旁人吃了,自是無事。”
跪了一地的太醫和宮人再不敢接口,汗水涔涔而下。
“查!再查!小李子,把御廚房裡當值今晚晚膳的全抓過來,細細盤問,一個不許放過!”
小李子是熹慶宮的主事太監李彥宏,手段最是陰毒,偏偏深受沈皇后寵信,連她從娘家帶來的心腹侍女幾次見識他手腕後都退避三舍,更別說其他人了。
可淺媚嘆氣。
只怕這次牽連得大了。
幸虧她這兩日總和唐天霄在一起,再怎麼著,都疑心不到她身上吧?
唐天霄連著兩日陪在宇文貴妃身畔,連朝也不上;
而宮中越鬧越凶,說是發現了給宇文貴妃的膳食里出現了薏米、鱉甲等寒涼滑利易致滑胎之物,御廚房上下足有十餘人被關押訊問,要追出指使之人。
杜賢妃向可淺媚道:“妹妹,如今宮內多事之秋,你無事少出門,宇文貴妃那裡也別去了罷。我們便是去的次數再多,也不如皇上守在一旁讓她寬懷。”
可淺媚每每想起唐天霄與宇文貴妃的親密模樣,心中大是不適,也是興味索然,更不想去瞧他們親親我我,當下也便應了,終日只窩在房中練練功,彈彈琴,連話也懶得說了。
暖暖、小娜俱是她從北赫帶來的,見狀卻也著急,便時常尋些話來開解,都是用的北赫土話,有時其他宮人從窗下走過,卻是一個字也聽不懂。
這日暖暖正講些笑話逗著可淺媚時,那邊忽然傳報,說皇后傳淑妃過去問話。
“問話?”
可淺媚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