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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牆外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從從容容地應對:“我是真龍天子,並不在意一飛沖天!”
爭吵聲中,他自牆頭一躍而下,鳳眸斜飛,烏瞳含情,微笑著撲向他唯一冀望的幸福……
他輕笑,卻慘澹。
風卷流光散。
那些快樂,如指間流砂,天際殘雲,一去不復回返。
怡清宮距離乾元殿並不遠,轉瞬即至。
他止了值衛通報,只帶了靳七緩緩走進去,立在正殿窗下聽裡面的動靜。
只聽有大臣在奏道:“太子殿下,丁相家的公子搶了民女不假,不過丁相功在社稷,向來侍君謹慎;何況這民女出身微賤,藉由丁相一家人平步青雲,未必不是幸事。丁公子雖是荒唐,想是丁相政務纏身,才疏於教導。諫議御史以此參奏當朝丞相,未免小題大做了。”
清朗的少年笑著回答:“哦?那麼,以你之見,又當如何呢?”
“依微臣看,令丁相將丁公子重重責罰一頓,從此嚴加管束也就罷了。”
“那可不成。丁相乃本朝股肱重臣,政務纏身,若是把精力移到管束兒子上去,誰來為孤分憂?”
“這……”
“對了,聽說那民女父親是個落第秀才,頗是吟得幾首好詩,想來也是閒得很,既然丁相無暇教導愛子,不如就把丁公子入贅到民女家中,由那秀才慢慢教導吧!”
“啊,殿下,這萬萬不可。丁公子已經娶過妻,怎可再入贅別家?”
“那簡單,讓丁公子寫張休書,孤為少夫人另外指門好親事便是。”
“他的少夫人……聞說甚是貞德。丁公子雖荒唐了些,他夫人卻曾說道,生是丁家人,死是丁家鬼。”
“要是丁家人麼,也簡單,把少夫人直接指給丁相,也正好可慰丁相政務纏身之苦。”
“……”
少年的聲音已冷了下來:“這事便這麼辦吧!傳孤的話,要麼把丁公子入贅民家,讓他人代為管束;要麼讓丁相辭了丞相之位,免得政務纏身,累他子孫不肖,禍害我大周子民!”
“……”
好久,只聽裡面幾名大臣低聲道:“殿下英明!”
大臣們魚貫而出時,已見到立在丹墀前的唐天霄,唬得忙又跪倒在地。
唐天霄淡淡道:“都平身吧!若有哪位再政務纏身,連兒孫都約束不住的,可以自行請辭回老家看孩子。愈是高官,愈當做眾人表率,還敢來求情,是欺朕身子倦怠,管不著你們,還是欺朕的太子年少?”
唐千峰在內聽得父親說話,忙走出來相迎,笑道:“父皇彆氣壞了身體,他們哪裡在為丁相求情?不過是兒臣閒得無聊,找他們過來聊聊家常而已,並無甚大事。”
他此話不僅是怕父親動怒傷了身體,還維護了一眾大臣免受唐天霄訓斥,卻也算得心思玲瓏了。
見他言行處事得體,唐天霄心中甚慰,遂攜了他的手走入殿內。
待唐天霄坐定,唐千峰親自從宮女手中接了茶盞奉上,笑道:“這天氣一和暖,父皇氣色似也要好了許多。若再開懷些,那風疾估計也會慢慢除了根。”
唐天霄輕嘆道:“若你再大些,朕便在山間隱居著,每日曬著太陽,吹著玉笙,靜靜地看那花開花落,不再有那些愁煩之事,自然便好了。”
可沒有了愁煩之事,不是一樣還有相思之情?
讓他時時風疾發作的,不是那些朝廷的紛繁政事,而是可淺媚十餘年不曾磨滅的如花容顏。
只怕唐天霄因方才之事心情不悅,唐千峰也便絞盡腦汁找些趣事來講給父親聽,倒也說得眉飛色舞。
他的身材頎長,酷肖其父;容貌卻承繼了可淺媚的精緻,舉止間的俊逸瀟灑,比少年時的唐天霄更勝幾分。
提起隱居,唐天霄又憶及往年與可淺媚於荊山相偎相依共度的時光,一時眩暈著,也聽不太清唐千峰都在說些什麼,只是模糊間又似見到那個明媚無雙的女子在跟前美眸流盼,格格的笑語沒完沒了地盈於耳邊。
他輕輕道:“淺媚,你真的鬧得很。”
唐千峰的身體僵住,小心問道:“父皇,你說什麼?”
唐天霄恍然大悟,看一眼殿前滿目的春光韶秀,說道:“沒什麼。只是覺得,如今這天下,還算得上清平。”
唐千峰笑道:“父皇少年時便一統江山,天下無不臣服,如今連北赫也稱臣納貢,這大周疆域,已經遠超歷代帝王。別說父皇,就是兒臣閒了,都想四處走走,好好游賞游賞這如畫江山。”
“如畫江山……”
他不知是自問,還是問著自己的愛子:“可為何……這般無限寬廣的江山,填不滿一個人的心?”
唐千峰怔了怔。
而唐天霄的目光更見縹緲,遙望著遠遠的天際。
流雲悠然,來去無蹤。
江山再大,卻留不住悄然逝去的那一抹風光。
番外:花開荼蘼,且醉春夢酣(下)
唐天霄再次來到了荊山。
在山頂倚著山石坐著,膝上放一把七弦琴,安靜地彈著曲子。
從《戀香衾》,到《相見歡》,到《蝶戀花》,都是歡快跳脫的曲調,都是可淺媚愛聽的。
他穿的是淺黃色的衣袍,是他出宮是慣常的顏色,也是可淺媚離世時他衣著的顏色。
他和她在荊山定情,在荊山生死相依,又在荊山被無常的命運作弄,天人永隔。
若她未曾喝那孟婆湯,若她尚有一縷幽魂,若她也和他一樣對心上人魂牽夢縈,或許會循聲找來,或許會憑藉記憶里他的衣著輕易地在月色里將他認出。
他尚未老去,但他已漸漸失去年輕時的風流瀟灑和意氣風發,他擔心可淺媚不再認得眼前這個沉穩內斂甚至沉默寡言的唐天霄。
長夜漫漫而過,天邊漸露一線清光。
他還是沒有等到她,只等到了日出。
他又將一個人看日出;而她根本沒能有機會看一眼荊山的日出。
他嘆息,放下七弦琴,站起來舒展了下手腳,取過山石上的那根鯊皮長鞭。
這是他做給她的長鞭,她極是喜愛,可懷孕逃出後並沒能把它帶走。
若她魂魄有知,應該也會對這鞭子戀戀不已。
鞭子剛入手,山邊忽然傳來一聲清脆的女子慘叫,唐天霄一驚,忙轉頭看時,正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正自峰頂往下跌落。
無暇細想,他已躍身過去,一手抓住一棵老樹,一手甩出長鞭,飛快將那身影捲住,迅速拖上山來。
一陣熟悉的清甜氣息撲過,那身影已經落地,竟是一個十五六歲的翠衣少女,正驚魂未定地向後退著,問道:“你是那個皇帝嗎?”
唐天霄一怔。
他不喜有人打擾,從人盡留於山腰。
以他的身份,自然會有人阻止遊人上山。
此時不僅冒撞跑上來一名女子,還一開口便道出他的身份,著實詭異得很。
那少女見他不答話,愈加害怕,一邊胡亂解著纏於腰間的鞭子,一邊叫嚷道:“你真的是那個上吊死去的南朝皇帝嗎?喂,冤有頭,債有主,你有什麼冤屈,找害你的人去,別找我呀!”
唐天霄才曉得他居然被當作那個吊死在荊山的南朝皇帝鬼魂了,有些啼笑皆非。
想及當日的可淺媚也極怕鬼魂的,他便收了鞭子,溫和道:“我不是鬼,我是看日出的遊人。”
少女聞言,細細打量他片刻,又走上前來,摸了摸他的下頷,才歡喜地笑了起來,“果然不是鬼。聽說鬼是沒有下巴的!”
她的手很軟,撫著唐天霄肌。膚時有著似曾相識的觸覺。
他皺眉,問道:“你又是什麼人?天沒亮就一個人跑山上來,不怕真撞著鬼嗎?”
少女答道:“我也上山看日出。哥哥們欺負我,說好帶我來,一轉頭就反悔了,還嚇唬我說山上有吊死鬼皇帝,我惱得很,偏要一個人上來。”
發現他不是鬼,少女便膽大起來,甚至提過他的鞭子來對著晨光細細看了一回,一臉的艷羨。
唐天霄收起鞭子,置於七弦琴畔,說道:“既看日出,你便看吧,待看完了,我讓人送你下山。小女孩兒家,別在山裡亂跑。”
少女應了,遂在唐天霄身側坐了,抱著膝向東方看了片刻,忽轉向唐天霄,問道:“我以前是不是見過你?”
唐天霄怔了怔,轉頭細看這少女時,生得竟十分俏麗,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極是靈活,正微帶疑惑地望向他。
他雖不在女色上留心,但這幾年多在宮中靜養,少見外客,確定自己並沒見過這少女。只是這少女笑語晏晏,的確讓他有種親近感。
並且,哪裡來的淡淡荼蘼清香?
一絲絲,一縷縷,直沁肺腑,異樣的熟稔感讓他陣陣神思飄忽。
那少女聽不到他回答,很是有些失望,嘀咕道:“你這人真是無趣,怎麼跟個木頭似的?剛才聽到的琴聲真是你彈的嗎?聽著倒還好聽,人卻這般無趣!”
唐天霄第一次聽人說他無趣,苦笑道:“嗯,或許……我老了吧?”
少女將他一打量,說道:“你一點也不老呀,只是悶了點。對了,我以前一定沒見過你,這麼好看的男人,我見過一定不會記不起來。”
隔了十六年,他再次聽一名女子稱讚他生得好看,心頭卻悶疼得更厲害了。
恍惚間,周圍仿佛忽然間明亮了,接著翠袖一閃,卻是那少女跳了起來,一路往山下奔去,一路說道:“原來日出就是這樣子的,也無甚希奇,我得快快趕回家去,別讓爹娘發現我半夜偷偷出門才好……”
唐天霄愕然站起身時,那少女卻已跑得不見蹤影。
這風風火火的模樣,同樣似曾相識。
抬眼時,那紅彤彤的太陽,卻不知在什麼時候升起了。
一不小心,便是錯過。
他對著那紅日出了片刻神,便收拾東西,預備下山。
這時,他忽然發現一件事。
他的長鞭,不見了。
同樣消失的,是那淡淡的荼蘼清香。
那分明就是十六年前曾讓他神魂顛倒的清甜體息。
唐天霄還記得那少女摸著鞭子時艷羨的表情,但從沒想過有人敢在他跟前施展妙手空空的絕技,還是這樣妍麗的一個十五六歲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