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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嵐?”他微笑,“在等我?”
莊碧嵐輕笑,緩緩立起身,向他見禮道:“王爺!”
久在征戰之中,他依然一襲素白衣衫,舉止從容安然,如水的月光投下,似將所有的清輝都斂到了他一個人身上。
黑眸流轉,他望向李明瑗身畔的新娘。
李明瑗已經放開了她的手,她正有些侷促地站著,然後向他行禮道:“妾身見過莊世子!”
她的身材窈窕,華麗的鳳冠下垂了長長的流蘇,將大半的面龐遮得看不明晰,下方能見著塗著胭脂的小巧嘴唇,倒也艷麗。
他嘆道:“王爺真有心了!這女子長得的確和淺媚有幾分相像,再這樣一裝扮,便是見過幾次的人,大約也辨不出真假來。”
李明瑗一笑,揮手令那“新娘”退下,坐到圓桌另一側,取過一隻空盞來,也提了酒壺來自己滿上,慢慢地啜飲著,嘆道:“軍心不穩,這也是迫不得已之計。”
莊碧嵐問道:“目前還有北赫將領要鬧著回北赫嗎?”
“應該不會了。江南和北赫,到底相距遙遠,等下回再有甚麼消息傳來,西南五州的新兵應該也訓練得差不多了,即便有人信了項乙唆使逃往北赫,對我們的戰鬥力應該不致有太大影響。”
李明瑗皺眉嘆道,“本以為把淺媚遠遠打發走,可以讓項乙相信卡提那正和淺媚雙宿雙飛好好活著,沒想到還是讓他察覺了……我們實在是小瞧了唐天霄了,竟釜底抽薪幫北赫王奪了權!若不是及時宣布迎娶北赫公主為妻,北赫王和唐天霄派來分化北赫將士的計謀大約也會得逞。”
他將盞中美酒一飲而盡,眉頭依然緊緊鎖著,道:“但以後我們沒有了北赫兵力和糧糙的支持,難免會困難許多了!”
莊碧嵐沉默,對著頭頂那輪潔淨的月兒出了片刻神,才問道:“淺媚怎樣了?”
“暫時還不妨事……”
李明瑗這樣答著,目光已瞥向其中一間朝陽的屋子。
那間屋子的門扇開了,有婦人向外張望一眼,然後走過來,稟道:“王爺,公主醒了,似乎睡得不太安穩。”
“哦!”
李明瑗應著,立起身便走向那屋子。
莊碧嵐低低嘆息一聲,擲下酒盞,也跟了進去。
屋裡有淡淡的藥香和血腥味,卻又混合著某種甜甜的女子體息。
可淺媚散著發,正盯著桌上跳動的燭火發怔。
她的黑眼睛裡倒映著燭光,卻不曾被燭光映亮。
看到兩人進來,她已撐著坐直了身,微笑道:“七叔來啦!咦,莊大哥也來了?我身體還是軟得很,不能下床相迎啦,還請莊大哥恕罪。”
莊碧嵐笑道:“又不是外人,何必說這麼見外的話?”
李明瑗坐到床沿,細瞧著她的臉色問道:“今天覺得怎麼樣?還是身體發軟?”
可淺媚點頭道:“是。這些日子補藥吃得也不少,醫生的方子也沒斷過,不知為什麼還是沒力氣。”
李明瑗道:“就是生產時失血過多,一時補不過來,不用擔心。”
“這都休養了兩個多月了……”
可淺媚秀麗的柳眉蹙起,“我在床上窩著,沒病都快窩出病來了!可要下床走動時,不過幾步,便覺得腿腳發軟。”
“嗯,還是休養的時間太短了。橫豎你也不急著到哪裡去,就在房中好好養著吧!”
可淺媚淺淡的唇抿了一抿,終於道:“七叔,我想回唐天霄那裡去。”
“淺兒!”
李明瑗不耐煩道,“我說了多少遍了,那是你的仇人!你怎麼能真的嫁給他?何況……想來他現在也很恨你了!”
“恨我……所以他說我是枚毒瘡。”
可淺媚抱著肩,垂著眼睫道,“可長在他自己身上的毒瘡,他自己捨不得挖去的。我並不是真的和他好,我只想回去看看我的孩子。也不知他現在長成了什麼模樣,我實在……想念得緊。然後……萬一你這裡陷入危困,我也可以找機會幫你。他喜歡我,喜歡得緊。若我哄哄他,他沒有不依的。”
李明瑗不怒反笑,說道:“淺兒,你不是想哄他,而是想哄我放了你走吧?若我真由你任性胡鬧,別說你父母死不瞑目,就是靜雪,只怕也會因為救護養大了一隻白眼狼而含恨九泉!”
可淺媚臉色更是蒼白,卻據理力爭道:“七叔,我並沒有任性胡鬧。雖然我一直呆在屋裡或馬車上,從來聽不到外面的消息,可你當我不知道嗎?楚軍正節節敗退,七叔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向西南方向撤著!”
“淺兒,勝敗乃兵家常事,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我勸你還是收了這閒心,好好將養身體吧!靜雪留給我一個活蹦亂跳的淺兒,我不想讓你一直跟個病貓似的躺在床上!”
“我想得太多嗎?我其實根本不想多想。”
可淺媚唇角彎過一絲淒涼的笑,黑眸中已經蘊了滿滿的淚。
“我知道七叔待我很好,可我情願七叔待我不好,就像當初把我從營寨中決絕趕走一般,我也可以決絕地走開,七叔生也罷,死也罷,我都可以當作不知道。可七叔偏待我好,唐天霄……偏也待我好。報不報仇的我已經想不清楚,可我只曉得,我不想看到你們這樣打下去。”
她倔強地仰起雪白若梨花的面頰,簡潔地說道:“我不想他死,也不想你死。現在……我更擔心他會殺你。如果回到他身邊可以勸服他罷手,我寧願回了他身邊去。”
“閉嘴!”
李明瑗終於忍無可忍。
“淺兒,你給我聽好了,到了這一步,我已經沒有了回頭的路!你也……沒有了回頭的路!”
“沒有了回頭的路了嗎?”
可淺媚打了個哆嗦,抱著肩倚在枕上,喃喃說道,“其實……我原來只想遠遠地離開他,離開你,離開這些仇恨和殺戮……為什麼……為什麼還是卷進來呢?我已經什麼都不想要了,為什麼……還是要卷進來呢……”
看他們爭執起來,莊碧嵐已悄悄退出了屋子,走到石桌邊,提起酒壺,將剩餘的酒水一飲而盡,才慢慢地走出院落,一路只是低低地念著可淺媚所說的最後一句話:“為什麼還是要卷進來呢?我已經什麼都不想要了,為什麼還是要卷進來呢?”
這時,身後忽有人問道:“真的什麼都不想要了嗎?”
莊碧嵐回頭,已看到南雅意從一棵老槐樹旁走出。
他站定,向那和他患難於共了多少歲月的絕色女子微笑道:“很多事身不由己,並不是我們想不要就能不要的。”
南雅意輕笑道:“我也是你想不要而不能不要的那類嗎?”
莊碧嵐搖頭,含笑將她擁到自己臂腕間。
南雅意倚在他懷間,問道:“淺媚怎樣了?”
莊碧嵐皺眉,嘆道:“恐怕……不大好。當日信王派去追她的那些軍士們有點假戲真做了。她在雪地里昏迷了好久才被找到,又屢經大悲大喜,血氣里原就有些毛病,神醫救治她三天,後來又每個月借了安胎給她吃那些對症的藥,才把那症候壓了下來。誰知後來大出血……現在她天天喝藥調理著,看著已經恢復了好些,可那血液里的病根……已經再也無法拔除了。”
南雅意打了個寒噤,黯然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看來……我們能抓住眼前的相守,便已不易了。”
莊碧嵐看著她淚光瑩然的眸子,低一低頭,將她吻住。
南雅意仰起下頷,柔柔與他纏綿。
許久,她低低道:“碧嵐,我們生個孩子吧!如果有機會……我們可以遠遠地離開,在藍天白雲青糙間放著羊,不是也很快活?”
莊碧嵐不答,只是深深地望著她。
許久,他將她攔腰抱起,走向自己的臥室。
月華如水中,恍惚有誰的聲音如在水紋中悵然地蕩漾。
“我們已經沒有了回頭的路。”
嘉和十六年八月,周帝唐天霄親自領兵,攻破青陽城。信王攜家眷逃逸,奔往博州重整兵馬。
唐天霄親身尋至青陽城信王住過的宅第,不知因何大怒,一把火燒了那宅第。
其時正值深秋,天乾物燥,火趁風勢,幾乎將半座城池燒個精光。
而唐天霄意猶未盡,不及休整兵馬便領兵繼續追擊。
同年九月,唐天霄兵圍博州,欲將信王兵馬一網打盡。
大將周紹端、謝翌諫其不可冒進,唐天霄不納,並於九月十六強攻博州。李明瑗不敵,再度棄城而去。
唐天霄星夜直追,誤入莊碧嵐所設埋伏,中箭受傷,唐天祺冒死解圍,方才將他救出。他們所統領兩萬騎兵、十三萬步兵已死傷近半,唐天霄自己也傷勢不輕,被迫撤兵休整。
莊碧嵐率原交州兵馬並西南五州新訓練的新兵乘勝追擊,奪回青陽城、扶風郡等地。但信王所部北赫精兵屢有叛逃之事,軍心不穩,遂無力繼續進擊。
十月中旬,傷病漸痊的唐天霄將新徵調的十萬江北精兵撥給唐天祺,任其為主帥,周紹端、謝翌從旁輔佐,再度急攻楚軍。
楚軍不敵,連連敗退,漸僅餘西南四五州縣猶在控制之中。
十一月十二,唐天霄趕往前線,再度攻破博州,並分兵繞其後側,擊幽州、秦州。
李明瑗令莊碧嵐調出交州剩餘的三萬兵馬前去救急,莊碧嵐怕交州空虛,南疆蠻夷乘虛而入,到時犧牲數十萬支持莊氏的交州百姓不說,連中原都可能因門戶大開而淪於蠻夷之手,故而拒不從命。李明瑗遂自行率師回援,留莊碧嵐獨力抗衡數倍於己的大周軍隊。
李明瑗撤走不久,唐天祺攻莊氏,莊碧嵐出戰,不料部分新兵被朝廷策反,亂自內作,並劫持了留守於營寨之中的南雅意。在唐天祺的節節進攻下,莊碧嵐內外交困,勉強平定了叛亂,南雅意卻已在雙方交戰中身受重傷。
他帶著殘部撤往交州時,已是內無糧糙,外無援兵,南雅意的傷勢卻在奔波中惡化。
唐天祺一路追擊,眼看著交州城近在咫尺,莊氏兵馬明明未及進城,卻不見了蹤影。
正在疑惑間,探子來報,莊碧嵐正在交州城外十里一處山坡上,一人一騎,別無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