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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簟銀床夢不成,碧天如水夜雲輕。
又是個花好月圓的夜晚。
靜靜看了片刻,她曜亮的眸子便漸漸地黯然暗了下去,很是傷懷地嘆了口氣。
卓銳遠遠見了,也便走過去,立在院中,隔窗見過禮,便問些她病況。
除了身畔侍女,可淺媚難道有個可以說話的人,倒也不厭倦,一一地答了,又以手抵唇,輕笑著問:“卓無用,這次是我連累你了吧?”
卓銳奇道:“淑妃怎麼連累我了?”
可淺媚道:“皇上派你來看守怡清宮,你不是也得陪著我窩在宮裡很多日子?”
她的漆黑的眼轉動著,忽然笑了,“如果我一輩子給關著,皇上不會讓你看守我一輩子吧?”
卓銳正想著怎麼提起這事,聞言忙道:“淑妃多慮了!皇上怎麼會當真關你一輩子?上午七公公還過來問起你呢!”
“靳七?”可淺媚支頤淺笑,“必定說是皇上念著我了?”
卓銳笑道:“淑妃不信?”
可淺媚眸光流轉,明亮中倒映著夜色的蒼茫。她喟然而嘆:“我信。皇上必定會念著我,也必定會想著儘快忘懷我。他曉得我吃了苦頭,不放心,所以問起我;可如果發現我沒什麼事了,一定又會丟開,克制著不見我。時日久了,便能把我給淡忘了。”
卓銳怔了怔,道:“淑妃為什麼會這麼想?”
可淺媚輕笑道:“我離開他時是這麼想的,那麼,他離開我必定也是這麼想的。我既然捨得先離開他麼,他自然也捨得離開我。”
相識這麼久,可淺媚的言行還是常常出乎卓銳的意料。
她便這麼篤定唐天霄會和她一個想法?
他注意到眼前女子眼眸里少有的無奈和悵惘,低聲道:“其實未必。”
“哦?”
“我聽七公公的意思,皇上雖然不悅,但並沒有真打算把淑妃丟開。只是前兒和淑妃吵鬧時,大約話說得重了,顏面上一時抹不開,估量著淑妃肯認真謝個罪,也便沒事了。”
“認真謝個罪?”
“比如,淑妃可以上一回表文,和皇上認了錯,皇上覺得面子能下得來,自然轉怒為喜。”
“是麼……”
她答得極是散漫,眼神飄忽,似乎根本沒有專心在聽卓銳說什麼。
卓銳越發想不透她在想什麼,繼續道:“七公公侍奉皇上那麼久,皇上的心思,他再了解不過。既然這般說了,淑妃明天不妨試試吧!”
可淺媚沒有回答,垂下頭撫著自己腕間的傷處。
太醫用的藥極好,此刻皮膚破損已結了疤,只是尚未完全消腫,粗粗的一圈青紫,像長入肌膚里的鐵銬。
卓銳忙道:“有一件事,淑妃可能不知道。皇上自把淑妃接回來,便一直病在乾元殿裡。因此太后派來前來怡清宮的事,他是到昨日傍晚才聽說的。並不是……並不是真的那般心狠,要眼看著淑妃受苦。”
可淺媚低低“哦”了一聲,依然垂著頭不答話。
卓銳沉吟道:“那些表文之類,淑妃應該不大會寫吧?要不,我出去找人寫好,拿進來給淑妃謄寫一遍,怎樣?”
可淺媚終於抬頭,黑黑的眸子在卓銳臉上一轉,莫名地便讓他胸口悶悶地疼起來。
那淀在曜亮眼眸最深處的,是什麼?
那如螢火般看不分明,卻是確實存在的,是憂傷?還是悲哀?
這般隱得極深的苦澀和痛楚,幾時出現在他迎回中原的北赫小公主的眼睛裡?
她明明應該是個把一切都寫在臉上的女子。
她喜歡笑,喜歡鮮明多彩的衣衫,喜歡無拘無束的廣闊天地,開朗得像從不會發愁,——便是發愁,也不會發愁多久。
她總是快活著。
那樣明亮的快活,不僅感染著唐天霄,也感染著唐天霄身邊的人……
可此刻,她的笑容亦是淒涼。
她慢悠悠道:“不怎樣。我也沒打算認什麼錯。”
卓銳愕然。
可淺媚立起身,卻又疼得彎腰去扶自己受傷的膝蓋。
香兒忙去挽住她,勸道:“娘娘,還是趕快回床上臥著吧!才好些,小心別碰了傷口!”
可淺媚點頭,倚在香兒身上緩緩走向床榻,忽又回頭問道:“卓銳,我的那些朋友,是不是真的都給他下令處死了?”
卓銳一呆,道:“這個……我後來跟隨皇上,倒也沒聽說。”
“暖暖和小娜呢?”
“不……不清楚。”
卓銳頭上冒出汗來。
可淺媚也不追問,嘆了口氣,自語道:“他待身邊的人好,可待攔著他路的人,卻從不手軟。一定都死了,說不準比死還慘些。”
那邊桃子放下簾帷,她那有些蹣跚的身形便隱到了那淺粉的絲帷內,只被燭光投下了淡淡的黑影。
薄薄的,如一張剪紙,一陣冷風過來,便能吹得零零落落。
卓銳在原地站了許久,才算明白過來。
唐天霄作為一國之君,因她的出逃和不忠已丟盡了顏面,傷透了心。
他和靳七都認為只要她認個錯便了事,對她已是寬大之至,可她並不這麼認為。
她根本沒打算認錯,沒打算和唐天霄和好。
如果告訴唐天霄,她是因為記掛著被他下令格殺的亂黨而拒絕屈服,唐天霄會不會後悔沒再讓太后折磨她幾天?
畢竟,被殺的亂黨中,跟她關係最好的,明顯就是那個與她曖昧不清的卡那提……
兩人都不肯退一步,或者唐天霄願意退一步,可淺媚卻不知趣,不曉得下面會鬧成什麼樣。
他又想起了晉州城屠城之事,抱著肩打了個寒噤。
但願只是他多心。
如果可淺媚真和那座城池有關,即便念著兩人的情誼自己下不了手,也絕不會有荊山上的捨命相救。
慢慢走出宮門,走向外面的值房時,只覺霜風淒緊,落葉飄砌,竟冷得厲害。
河漢截天流,宮闕鎖清秋。
一轉眼,烈日流火的炎炎夏日,竟徹徹底底地過去了。
可淺媚倚在床榻坐著,手間翻來覆去,是那把斷了的梳子。
已是兩截。
折斷的裂口並不整齊,鋸齒般起伏著,扎在掌間時鈍鈍地疼。
香兒見她神情萎蘼,將新蒸的一碗蛋羹送上她跟前,笑道:“娘娘,晚膳用得少,不如喝點這個吧!”
可淺媚點頭,在她手中喝了兩口,便道:“怎麼蒸的呢?寡淡得很,沒什麼味道。不喝了。”
香兒忙另拿了碗勺來,自己盛了一口嘗嘗,笑道:“娘娘,奴婢嘗著還好呀,莫不是娘娘心情不好,才吃著不合胃口了?”
可淺媚道:“我能吃能睡,有什麼心情不好的?多半睡得太多,倒了胃口。這可真奇了,越睡反而越困。”
她打了個呵欠,嘆道:“可惜真的睡下時,又睡不著。”
香兒覷著她臉色,道:“若是皇上在此,陪著娘娘說說笑笑,一定就不困了。”
可淺媚眯了眯眼,懶懶地笑了笑。
香兒試探著問道:“娘娘,既然皇上有和好之意,何不順手推舟呢?聽說太后那裡又派人送了兩名女子過去,長得都是傾國傾城,而且……”
“而且什麼?”
“而且聽說……聽那兩名女子,長得挺像當年那位寧淑妃的。”
可淺媚笑道:“他曾因我長得像清嫵姐姐對我另眼相待,如今,我觸怒了他,想必他很快可以移情到那兩位身上了。”
她轉眸,自嘲道:“如此說來,我該上表去恭喜他了?”
香兒嚇了一跳。
若有那樣的表文過去,唐天霄不氣得七竅生煙才怪!
這位來自異族的淑妃娘娘滿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呀!
她忙道:“皇上並未移情。聽說這兩名女子都被安置在別處了!但若淑妃總不肯低頭,他傷了心,只怕真會傳她們侍寢。若有新人過來分了皇上的心,日後就是挽回,只怕也沒法再像以往那般對淑妃好了!”
“香兒,你說錯了!”
可淺媚倦倦說道,“一個人只有一顆心,若被人分去了,便再也沒有了!”
她低眉沉思道:“若他的心再不在我身上,他快活了,我也被真的會給他在這裡囚一輩子吧?”
香兒急忙道:“娘娘這都想哪裡去了?奴婢瞧著,皇上和娘娘這等相處,也和尋常夫妻不差什麼,自然是床頭吵架床尾和,哪會囚娘娘一輩子呀?”
可淺媚出神地望著紗帳上石榴蝙蝠的圖案,慢慢道:“若他漸漸忘懷了我,我也漸漸忘懷了他,安安靜靜地在這裡過上一輩子,便是我的福分,也是他的福分了!”
香兒愕然,吃吃道:“娘娘……你,你還打算一輩子都不再理皇上了?還一輩子不出這怡清宮了?”
可淺媚笑了起來。
“出這怡清宮?出了這怡清宮,我又能去哪裡?回頭的路,我自己斷了一半,他幫我斬了另一半,我還能去哪裡?”
香兒隱約聽說過她和北赫人的一些事,到底不甚了了,只得說道:“娘娘這都想到哪裡去了?只要有皇上的寵愛,娘娘哪裡去不得?”
可淺媚不答,只將那斷梳拼齊了,說道:“你看,這梳子都斷了,便是兩隻手小心地托著,好好拼起來,還是有裂痕。何況誰有那個耐心,一直把它托著呢!”
她說著,手一松,勉強湊在一起的梳子便跌落下來,掉在紅線毯上,又是兩截,東西散落。
這梳子一直是唐天霄收著,香兒並不認識,只知那日是唐天霄親手摺斷擲下,見狀忙撿拾起來,把這斷梳看了又看,委實看不出什麼出奇來,訥訥道:“這梳子……斷了就斷了,我們換上一把就是了。別處不說,只我們這宮裡,銀的,玉的,檀香木的,還有一把象牙的呢,都精緻得很,哪把不比這個好?”
可淺媚點頭,“沒錯,哪把都比這個好,斷了就斷了吧!”
香兒聽她口吻不對,也不敢接話,正把那斷梳小心放回她枕畔時,可淺媚道:“我不要它了,你收著吧!”
香兒怔住:“我收著?”
可淺媚道:“沒錯,你收著。等有一日我死了,你拿半截放到我棺木里給我陪葬,還有一半就讓人燒成灰,灑在我墳頭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