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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度奪愛之恨,唐天霄年輕氣盛,自是無法不計較;但交王莊遙帶著一批忠心耿耿的子弟兵扼守南疆,其實力也不容置疑,對於留在京中的交王獨子,唐天霄也無論如何不能慢待了。
惱恨,激賞,以及未必發自真心的禮遇,早讓這對君臣相處得尷尬。莊碧嵐本不該在唐天霄的邀請之列。
但錦衣夜行,未免無趣。
可淺媚就是唐天霄最想給莊碧嵐看到的那件錦衣,華美異常。
但他似乎沒能刺激到莊碧嵐,反而成功地刺激到了他自己。
原來的圍場區域已有經常出入荊山的百姓聚居成村。諸人繞過村落,略事休息,卓銳和另一位叫陳材的護衛便將包袱里的弓箭、飲水等物分給他們,徑奔林間而去。
春日正是糙木萌動萬物繁衍之時,但覺層林疊翠,綠茵漫展,星星點點的五彩野花隨著馬蹄錦繡般一路蔓延,無邊無際。
雨亂雲迷,誤斷同心鬟(二)
早有一名隨從先行潛到稍遠處,用木哨子吹出類似母鹿的嗚嗚聲,又用樺皮哨子模仿出小狍子的唧唧聲,用以吸引鹿狍的到來。
若是往年,這一招很是管用,多少會引來些獵物上鉤,今年卻許久不見動靜,直至太陽漸漸沉入那邊山頭,也才唐天霄射了兩隻野兔,一隻小狍。
其他人知趣地故意落在了後面不去與他爭競,更是兩手空空。
唐天祺眼見著一隻野雉飛過,還沒來得及抽出箭來,那廂可淺媚一邊和莊碧嵐說著話,一邊已拉弓射去,正中目標。
那隻野雉便理所當然地掛到了可淺媚的馬頭。
她笑著向莊碧嵐等人說道:“這野雉的羽毛漂亮,我回宮讓她們做向個毽子分給你們。”
唐天祺年紀略小,到底還有些逞強鬥氣,瞧瞧那隻野雉,帶了自己的兩名隨從,從側面一條岔路奔前方去了。
從那時起,唐天霄連只耗子都沒打著,連容易有隻麋鹿從跟前跑過都射空了。
莊碧嵐謹守本份地落在後面,可淺媚趁機也落在後面,雖然背著弓,卻又在和莊碧嵐說說笑笑了。
唐天霄說不出自己心中是什麼滋味。
而莊碧嵐其實也說不清自己心中是什麼滋味。
可淺媚正很鬱悶地告訴他:“細想想,在宮裡哪有我們糙原上自在?皇上的心思也難猜,也不知別的娘娘們是怎麼侍奉的。”
莊碧嵐看其他人和他們都已有了一定距離,唇角微微一揚,忽道:“你真的猜不出皇上心思麼?我怎麼覺得,你比宮裡那些皇后貴妃要機靈百倍?”
可淺媚怔了怔,只覺他的目光雖不尖銳,卻奇異地通透著,宛如月下一面明鏡,無聲無息地照到她心底,把所有的美麗和醜惡照得纖毫畢現。
她忽然間便透不過氣來,許久才道:“我……我又怎及得上她們?論打架她們自是打不過我,論心眼她們卻勝我百倍。”
莊碧嵐淡淡道:“你若沒心眼,就不可能成為第一個被皇上帶出過的愛妃;你若沒心眼,也不可能故意總在我身畔,讓皇上魂不守舍。”
“什……什麼?”
“你別告訴我,你沒聽說過我和皇上那點子不足為外人道的糾葛;你也別告訴我,你不曉得自己長得和清嫵很相像。皇上不可能對你無動於衷,也不可能再次容忍他在意的女子靠近我。自古以來,不論是人是物,總要有人爭競才覺得可貴。公主這般劍走偏鋒,才是高手之道,直切人心。”
透過林梢的夕陽似乎很冷,可淺媚手指一陣陣地發涼。
她盯著莊碧嵐泰然自若的秀逸面龐,吃吃道:“清……清嫵,就是當年怡清宮的寧淑妃嗎?她和你……當真像傳說中那般……那般……”
雨亂雲迷,誤斷同心鬟(三)
莊碧嵐又笑,眼眸里有顯而易見的嘲諷,卻看不出絲毫的惡意。
他的聲音低低縈在光影恍惚的林中,只入她一人之耳。
“我與你交好的那位貴人雖然從無交集,但家父始終記著當年援手之德,視其為平生知己。可燭公主尚未入宮,家父命我照應的信函已然寄到。不論公主此來是還是為了取唐氏之寵愛,為了取唐氏之首級,在下均會從旁協助。只盼公主記住,過猶不及。我並未覺得皇上有多麼喜歡清嫵,但清嫵之可貴,在於她處世時的與人無爭,以及對待感情的百折不悔。撇開容貌才識不談,僅這兩樣,唐天霄就沒法在他的後宮裡找到第二個。何況她寧死也要舍下他給予的潑天富貴一走了之,這樣的女子,他想不銘記也難。”
馬蹄落在厚厚的青糙中,低而急促的沙沙聲匯成凌亂的一片,在春寒料峭的林中迴旋。
“處世時的與人無爭,對待感情的百折不悔……”可淺媚喃喃地念著,嘆道,“好像我一樣也做不到呀!我從小就爭強鬥勝;我喜歡的男子不喜歡我,我也就算了。”
莊碧嵐微笑:“我說的感情,是兩情相悅,不是單相思。”
可淺媚驀地羞得滿臉通紅。
她道:“你說我過猶不及,是不是指我和你走得太近,可能會觸怒皇上,把我當成三心二意的女子?”
莊碧嵐注視著不遠處那個勁健的身形,輕嘆道:“其實只要不涉及朝政大事,皇上的性情一向不錯,或者說,相當不錯。不過他畢竟是皇上……而且,不再是清嫵侍奉他時的那個危如累卵的皇上。”
可淺媚嫣然一笑,道:“那麼,現在先請莊大哥幫我個忙吧!”
“什麼忙?”
莊碧嵐抬頭,還沒回過神來,便見可淺媚狡黠地笑著,飛快自腰間抽出長鞭,呼哨著直抽過來。
厲,狠,准。
細細一根鞭子,卻甩出了遮天蔽日的烏雲,黑壓壓罩向莊碧嵐。
莊碧嵐出身將門,久經磨難,身手極高明,立時在馬背上一個倒仰,堪堪避過鞭影。
長鞭去勢不減,順勢一個迴旋,即刻又如毒蛇般探出,再度抽向莊碧嵐。
莊碧嵐的身體尚仰臥於馬背之上,他不願抽劍抵擋,遂一腳撤離馬蹬,身體飛速一旋,用另一腳勾緊馬蹬,一手執住韁繩,人已隱到馬腹的另一面,半懸於空中閃開了可淺媚的第二記襲擊。
他所沒想到的,是可淺媚那記鞭子抽下來的力道。
鞭子沒打到莊碧嵐,卻重重地擊在了馬鞍上,沉悶的抽打聲後,馬匹受驚,尖厲地長嘶一聲,飛快地向前竄了出去。
莊碧嵐一驚,忙要躍回馬背制住驚馬時,可淺媚已看準機會,拍馬趕上前,一鞭抽在他蓄勢待發的手臂上。
劇痛之下,莊碧嵐手下一松,馬匹疾向前衝去,人卻自馬上滾了下來。
雨亂雲迷,誤斷同心鬟(四)
唐天霄本就留心著身後的動靜,變故一生,立刻撥轉馬頭奔過來,詫然問道:“怎麼了?”
可淺媚神情古怪地望他一眼,道:“沒什麼。”
她自是沒什麼,莊碧嵐卻顯然有點什麼。
他很是狼狽地從糙叢中站起,髮髻微見散亂,月白的衣衫上蹭了幾處青糙的汁液,左袖更有點點殷紅緩緩地洇濕開來。
他驚怒地瞥向可淺媚,勉強向唐天霄笑了笑,答道:“沒……沒什麼。可能是微臣不小心,言語間衝撞了淑妃娘娘。”
唐天霄已下得馬來,親自動手解開莊碧嵐的袖管察看傷勢,卻見這鞭抽得著實不輕,居然將衣料抽得裂了,硬把他的手腕抽得皮開肉綻。
他本為二人過於親近不悅,忽見可淺媚出手如此狠辣,不由倒吸了口涼氣,轉頭看可淺媚居然不聲不響拍馬趕到前方去了,皺眉高喝道:“可淺媚,滾過來!”
可淺媚頓了頓,到底不敢違拗,撥轉馬頭慢吞吞地騎過來,才下了馬,嘟著嘴站到唐天霄身邊。
唐天霄一改素日的和煦,厲聲問道:“為什麼動手?給朕一個理由!”
可淺媚見他聲色俱厲,不覺打了個寒噤,低聲道:“他不是說了?那些話我不愛聽。”
話未了,唐天霄已揚起手,“啪”地一聲,竟是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
“可淺媚,你給我記住了!大周身有品階的官員,不論是文臣還是武將,不論犯了什麼錯,除了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擅加折辱,更別說出手傷人!後宮尤需謹記本分,不得與前朝大臣有牽連,可聽明白了?”
可淺媚捂著給打得紅漲的面龐,淚水在眼眶裡直打著轉,咬緊唇不作聲。
唐天霄本待要她認錯,轉念一想,這丫頭脾氣又倔又任性,若是和他犟起來,兩人都下不了台,只怕更糟。遂令人把馬匹牽過來,扶莊碧嵐上了馬,依然向前行去。
他給這麼一鬧騰,再也沒有打獵的興致,也便和他們一起緩緩而行。
這一次,莊碧嵐依然落在稍遠的右後方,可淺媚卻再也不理他,趕上前和唐天霄半轡而行。
雖然她紅著眼圈不和他說話,可唐天霄的心情卻莫名地舒暢許多。
和唐天祺會合後天色已暮。
彼此看看,都無甚戰果,唐天霄也不放心上,笑道:“看來明日要進深山裡去才有斬獲了。今晚便早些休息罷!”
唐天霄要出行,自是早就有可靠的人安排定了妥當住處。
他並不挑剔,也不想引人注目,不過是借住在山腳一個小小的村落里,幾間小小的木屋。主人早搬到親友家住,卻也只知有幾個京城的公子哥兒借住,再不會想到大周的皇帝也會住進他們的破屋裡。
雨亂雲迷,誤斷同心鬟(五)
晚飯是幾個大男人湊在一起煮的,米飯再加上紅燒狍兔肉和野雉湯,勝在新鮮,倒還能入口;可淺媚沒去幫襯,吃得也少,喝了兩口她自己打的野雉煮的湯,便自顧洗漱了進房間睡覺。
唐天霄有些不安,糙糙吃完了,不過略說了明日的計劃,便讓各人回去休息。
能住的房間只有三個,莊碧嵐和唐天祺擠了一個房間,其他五名隨從也打地鋪擠在了一個房間,唐天霄便只能過去和可淺媚一起了。
他們是后妃,是夫妻,住在一處本是天經地義,不能怪隨從考慮不周。
可惜這裡並沒有軟榻,甚至連凳子都沒有一張。
他解了衣衫,坐到床上,拍了拍面里而臥的可淺媚,“淺媚,往裡邊睡點兒,分點兒我睡罷!”
被褥軟枕雖然一色換了新的,可隨從們到底不敢興師動眾換張大床。
這民間所用的床榻尺寸,自是不好和宮中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