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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後宮中燈籠上繪這種圖案的並不多。

    帝王正春秋正盛,一茬茬的新人如春蔥般割了又生,割了又生。如昔年楊貴妃那般長得君王帶笑看的,古來能有幾人?

    人的本性便是喜新厭舊,誰若先白了頭,多半就成了帝王首先捨棄的那個。

    於是,無人喜歡白頭。

    連這“富貴白頭”的圖案,也只有宇文貴妃的宮裡有。

    人見白頭顛,我見白頭喜。多少少年亡,不到白頭死。

    誰也不曉得,宇文貴妃的宮門前高掛著“富貴白頭”的宮燈時,她有著多少對富貴白頭的冀盼。

    而如今,她已隨糙木零落。

    早晚如這宮燈一般,化為灰燼。

    她的君王,悼念她,記掛她,終於還是不曾再想過與她白頭。

    曾喜歡她,終究不曾愛她。

    唐天霄走到了他真正鍾愛的那個女子宮門前。

    老榕颯颯作響,蓊鬱如蓋;

    “怡清宮”三個大字,龍翔鳳舞,黑底飛金,月光下看著居然亮得扎眼。

    這回他快步走在前面,再沒責怪靳七為什麼把引這裡來。

    月影下重簾,輕風花滿檐。

    自從有了可淺媚,清寂的怡清宮忽然間清而不寂,連階上新栽的花花糙糙也從不寂寞。

    卻不曉得在可淺媚給罰得淒悽慘慘的這幾天,階下的紫薇與蜀葵,可曾暗淡地失了顏色?

    可即便她離開,永遠離開了這宮殿,離開了他,這階下的花木不是還會年年發,年年開?

    誰離了誰又是活不了的呢?

    靳七見他久久不說話,低聲問道:“皇上,要不要進去看看?”

    宮門雖然緊閉,但他們早已證實過,怡清宮的宮牆絕對擋不住他。

    唐天霄看了一眼牆頭碧色鴛瓦,冷冷道:“朕才懶得去看她。”

    靳七心裡嘆氣。

    他只問他要不要進去看看,沒問他要不要進去看可淑妃吧?

    但唐天霄給靳七一問,便已覺得面上掛不住,說道:“時候不早了,回乾元殿!”

    的確已不早了。

    月上中天,只怕已近子時了。

    那兩個宣太后送來的女子,早該在別處睡了罷?

    他緊一緊披風,正要離去時,怡清宮內忽然有了些動靜。

    些微的人聲後,宮門吱呀一聲開了,兩個小內侍提著宮燈匆匆出來,便要往外奔去。

    唐天霄不覺頓住了腳步。

    兩個小內侍抬眼見了唐天霄,也唬了一跳,忙放下宮燈跪下見禮。

    唐天霄道:“平身。大半夜的不在宮裡守著,亂跑些什麼?”

    他這麼說著,已不由向宮內看去。

    透過半開的宮門內,不難看到可淺媚臥房裡正燈火通明,人影攢動。

    小內侍已在回道:“淑妃娘娘忽然病情加重,已經在說胡話了。奴婢奉命,這正要去請太醫呢!”

    唐天霄一皺眉,已轉過身,飛快奔入怡清宮內。

    “還不快去請太醫?”

    靳七一催促那兩個小內侍,自己也緊跟著奔了進去。

    他也算看出來了。

    唐天霄想逃開,但終究沒能逃開。

    沒能逃開他命里的魔障。

    或許,那魔障,就叫愛情。

    唐天霄快步走進去時,香兒、桃子等未得通報,都吃了一驚。

    忙上前接駕時,唐天霄也顧不得理會她們,幾步跨到床前,先望向蜷在錦衾中的女子。

    幾日不見,可淺媚明顯清瘦了許多,圓潤的雙頰凹了下去,下頷尖尖的,膚色黯淡蒼白,眼睫卻還和原來一般地長而卷翹,正不安的顫動著,如振振欲飛的鴉翼。

    “淺媚!淺媚!”

    他不覺便上前,輕輕喚出了那個自以為可以永遠不再喚出的名字。

    可淺媚的身體在發抖,喉間哽咽著,嘴唇不停地顫動著,開闔著,仿佛在說著什麼話,卻極含糊,一個字也聽不清。

    香兒上前稟道:“淑妃睡得不安穩。雖吃了安魂丹,還是兩次又從噩夢裡驚醒,再睡下去就開始發起低燒了,嘴裡好像一直在說什麼,可什麼也聽不清。”

    唐天霄側耳傾聽,果然也只能聽到含糊的咕噥。

    將手伸到被窩裡去握她的手時,她明顯皺了下眉,低低一聲呻。吟。

    他也覺出觸感不對,忙將那手取出看時,手腕處一圈的青紫,高高地腫上來,皮膚早已磨得破裂,雖上著藥,依然在淌著血水。

    桃子哽著嗓子低低道:“那膝上才慘,都不能看了……”

    唐天霄沉默片刻,哼了一聲道:“活該!看她還怎麼四處亂竄和朕作對!”

    這時,可淺媚的秀眉跳了一跳,臉上浮現極痛苦的神色,口中亦嗚咽出聲。

    他們寢處的時間久了,唐天霄立時知道她又陷入了夢魘,忙喚道:“淺媚,淺媚!醒醒,快醒醒!”

    可淺媚果然睜開眼,卻猛地坐起身來,“哇”地一聲哭出聲來,喊道:“娘,姐姐!”

    唐天霄忙扶住她,說道:“別亂喊了,你在做夢!”

    可淺媚卻似聽不到他說話,只管哭泣了片刻,身體便漸漸軟下去,聲音也低下去了。

    唐天霄把她放回枕上,才發現她其實根本沒醒,竟又昏睡過去了。

    這時太醫已經過來,見唐天霄在,少不得見了禮,才去細細切脈。

    唐天霄抿著唇,沉默在坐在一邊,也不說話。

    靳七揣度他必定著急,只是不肯顯露出來,遂知趣地自己出面問道:“淑妃怎麼樣了?”

    太醫一邊忙著開藥,一邊說道:“七公公放心,應該不妨事的。目前只是低燒,應是腿部傷口潰瘍引起的虛火上升。這樣的外傷引起低燒很正常,如果呆會能吃得下藥,明後天外傷好轉,很快就能退燒。”

    靳七點頭,望向唐天霄。

    唐天霄淡淡問道:“老是說胡話又是怎麼回事?”

    太醫答道:“這個應與腦部受創有關。等外傷痊癒,精神恢復,心魔退散,自然就不說胡說了。”

    唐天霄皺眉道:“不過頭部給摔了下,也不見得如何嚴重,怎麼就傷著腦部了?”

    太醫陪笑道:“皇上可還記得,微臣等曾診斷出淑妃腦部受過創傷,至今留有瘀血?淑妃曾經喝過一段時間化瘀之藥,後來因為常作噩夢,便將那藥換作了補藥。但吃了那麼久,還是有點用的,據微臣判斷,那瘀血應已化去了不少。她低燒之際想起部分往事,才說起了胡話。”

    唐天霄心裡略舒服些,“原來不是因為新近受的傷。”

    可淺媚頭部新近受的傷卻都是因為他的緣故。雖說她可惡之極,但折騰成這樣,到底不是他想要的。

    一時藥去煎上,唐天霄見可淺媚睡得依然不安穩,默然坐在床畔出神。

    太醫見狀,也不敢離開,只得在侍立一旁守著。

    香兒問道:“太醫,這般睡不安穩,要不要再服一粒安魂丹?”

    太醫搖手道:“不用不用,用藥過量恐怕於身體有害。”

    “哦!”

    “不過,淑妃這症狀,需得多加留心。如果發起高燒,可就險得很了,需立刻通知太醫過來施救。”

    “高燒?”

    “對。目前淑妃的低燒是由外傷症侯引起,只需外傷痊癒,這燒也便退下去了;可若是高燒,很可能是由腦部創傷引起,那種症侯來得快,發作急,非常險。稍有不慎,就可能有性命之憂。”

    唐天霄冷笑道:“她這般厲害,還怕有意外?”

    太醫、宮女,連帶靳七便都沉默了。

    靳七暗暗地使個眼色,諸人便都悄悄退出房去,連靳七自己也退到了門口,半掩了房門,只留著一線fèng隙關註裡面動靜。

    唐天霄見眾人皆去,方才露出一絲疲憊,默默在用手支著額,闔了眼慢慢調勻呼吸,方才覺出自己實在是有些荒謬了。

    他不是打算回乾元殿的嗎?

    他不是已經折斷了梳子,毀去了同心結,割斷了他們之間的一切了嗎?

    他保她平安,讓她在這深宮裡衣食無憂地生活下去,也便對得起她了。

    他沉默地凝視著那張熟悉的面龐。

    如此蒼白,如此清瘦,卻如此妍麗,如此勾魂奪魄,如此讓他一次次不可救藥般地心旌神盪。

    原不想陷得這樣深,可傾盡所有地寵她惜她,似乎也沒什麼大不了,只要她也能如他這般傾盡所有地敬他愛他。

    說什麼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玖,可他連青棗都沒看到一顆。

    他只看到她茫然地躺在別的男人身下,由著別的男人親。吻、賞。玩、撫。弄,連半點推拒都沒有。

    然後,是舍了命地為那男人與他為敵……

    便為欠了信王的情,便能負了他的情?

    或許,看她這麼久,也便夠了。

    他站起身,卻如每日清晨先行起床離開那般,習慣性地再打量她一眼,替她將錦被往上牽了牽,掖緊。

    她似感覺到什麼,身體又在微微地顫動,眉眼不安地聳動著。

    唐天霄俯身望著她,便猶豫著一時沒有走。

    她白天活躍,素來晚間貪睡,卻常睡不踏實;如今傷病在身,顯然睡得更不好了。

    這才多大一會兒工夫,又在做噩夢了?

    她甩著頭,臉色越來越苦楚驚恐,了無血色的嘴唇半張著喘氣,像要喊什麼,卻給堵住了般喊不出來。

    唐天霄忍不住,推了推她喚道:“淺媚,醒醒。是不是又做夢了?”

    可淺媚睜開眼,漆黑而迷離的眼珠驚恐地亂轉著,然後漸漸匯集於一處,緊緊地盯著唐天霄,忽然回過神來般驚叫出聲,猛地便坐起身,使勁全身力氣般把他狠狠一推,啞著嗓子喊道:“天霄,快跑!快跑!”

    唐天霄不防,給推得一個趔趄,向後退了幾步。

    而可淺媚力道用得猛了,自身失了平衡,半個身子傾下床榻,堪堪便要摔下,發出一聲痛楚的呻吟。

    “淺……淺媚!”

    唐天霄喚著,急忙上前把她扶起時,她卻是滿頭滿臉的汗水,發了瘋般繼續狠推著,嘶聲哭叫道:“快跑,快跑啊……炸……炸藥!”

    唐天霄呼吸頓住。

    炸藥?

    荊山,破廟,密室,驚天的爆炸,騰起的烈焰,奔涌的氣浪……

    她不要命地救他,他也不遲疑地把自己的命交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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