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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生一瞬。
彼時不惜同死,如今活著共處一室,竟各存異心。
當真各存異心?
還是……僅僅求全不得?
唐天霄仿佛洞徹了什麼,急切間卻抓握不住,只是抱緊了可淺媚,不讓她亂掙著碰到傷處,連連說道:“沒事,沒事!淺媚,我沒事!”
可淺媚安靜了些,卻還依在他的懷裡,纖小的身體不住顫著,額上的汗水和面頰的淚水蹭濕了他的前襟。
她喃喃地只是不住喚道:“天霄,天霄……”
唐天霄垂頭望著她,柔聲道:“別怕,你只是在做夢。”
“做……做夢……”
她抬起眼,眸心異常的炙烈明亮,分不清到底是已經清醒還是更深地陷入了夢境。
但她的確鬆了口氣,並且雙手攀上了唐天霄的脖頸,嗚咽著吻上他。
她還在發燒,柔軟的唇很燙;而他的唇卻有些涼。
但他幾乎沒有猶疑,立刻將她纖瘦的身軀束緊在腕間,深深地回吻。
他想,大概他也發著燒,交融纏繞的剎那,他感覺自己熱烈如火般在熨燙著她。
她的淚水卻在兩人擁吻時更快地滑落下來,連他的面龐也打濕了一大片,無聲無息地讓他幾番堅硬起來的心腸又柔軟了下去。
氣喘吁吁地分開時,她嗚嗚地哭道:“天霄,我不想這樣的……我不想離開你……”
唐天霄看著她半夢半醒地自腕間滑落,無力地說道:“可淺媚,我早晚給你氣死!”
那廂藥已煎好,唐天霄等著看侍女餵了,可淺媚昏昏沉沉又睡過去,方才起身離去。
出門之際,他叫了香兒吩咐道:“明日淑妃醒來,若她不問起,你們不必說朕曾來過。”
香兒應了。
步出宮外時,已經接近四更天了。天高雲淡,月色如水,紅楓瑟瑟,落葉蕭蕭,陣陣冷意直侵肌膚。
唐天霄扣緊披風,深深地吸了口氣,問靳七道:“你說,剛才可淺媚到底是不是在做夢,或者,根本就是在做給朕看?”
靳七一呆,含糊答道:“淑妃瞧著神智不是很清醒。”
唐天霄哼了一聲,道:“或許朕根本不該來看她。她最是詭計多端,曉得逃不出去了,便是心裡想著別人,也會故意地對朕表白表白,想著哄朕歡喜了,能如先前那般待她好。”
靳七陪笑道:“沒錯,淑妃到底年少,什麼心思能逃得過皇上的眼睛去?”
唐天霄道:“你也別哄朕歡喜。真能猜透她心思,還會讓她逃出宮去,差點逃得連影子都不見?”
早已覺出唐天霄近日言不由衷的話特別多,靳七再不敢爭辯,由著他自說自話去了。
唐天霄自己眺著前方夜色溟濛處出了會兒神,嘆了口氣道:“若這次縱了她,下次更不知會怎樣。除非她自己上了表來向朕謝罪,立誓絕不再犯,朕絕不恕她。”
“啊!”
靳七驚訝。
闖這麼大禍,做出那麼些事,別說唐天霄是一國之君,就是一個尋常的男子,一個尋常的丈夫,他也算被可淺媚把尊嚴踩到了腳底,居然上道表謝罪就完了?居然會是這麼簡單的處置?
唐天霄皺眉問:“怎麼?有什麼不妥?”
靳七忙道:“沒什麼,沒什麼,皇上說得甚有道理。想可淑妃也不是不懂事,早就知道自己錯了,才會乖乖地領受太后的責罰吧?”
唐天霄滿意了,點頭道:“沒錯,她極不像話,但母后這次也算是狠狠罰了她,就算了吧!”
他下了決心,也便鬆了口氣,連踏向乾元殿的腳步也輕快許多。
靳七卻已不曉得該說什麼。
望一眼遠處仍透著燈光的怡清宮,他搖了搖頭。
翌日,靳七得著機會,便去找卓銳。
唐天霄既然和他說了那樣的話,自然是希望儘快與可淺媚和好了。
只是他身份尊貴無比,又明擺著是可淺媚辜負了他,已經和她撂出了那些決絕的話語,無論如何也得先找個台階下。
但可淺媚是異族公主,看樣子平時也不像喜歡插手政事的,又病得暈暈乎乎,就是心裡想和唐天霄認錯,只怕怎麼也想不出上表謝罪這麼官方的法子。
靳七想為皇上解憂,便不得不找人去提點一二了。
雖然尋常侍衛無事不許踏入宮內,但卓銳是唐天霄信用的心腹護衛,奉旨帶人監守著怡清宮,又曾親去北赫迎過可淺媚,和可淺媚私交不錯,因此有機會還是可以進去探望探望她,可淺媚也願意和他說說話,無疑是最合適的人選。
卓銳自然也是個心思靈敏的,靳七稍露口風,也便曉得了是怎麼回事兒。
他嘆笑道:“皇上這回也算是用盡了心思了!我瞧著淑妃待皇上也算是真心,偏又鬧出這樣的事來!”
靳七無奈道:“可不是這話!你說這淑妃吧,也忒不近人情。便是那北赫的太后或是前楚的信王對她再好,現在都是咱大周的淑妃娘娘了!以皇上對她的情意,若能生出位皇子來,更不知會寵成什麼樣。算算這宮裡除了太后娘娘,誰還能越得過她去?居然聽了幾句話就和人私逃了!這也虧得皇上素來好性兒,換了歷朝哪代帝王,她會逃得過一個死字?”
卓銳皺眉思量,說道:“若論淑妃娘娘這性情……我也想不出她怎會這般糊塗。她已有了決斷,按理不會再聽那些人擺布才對。”
靳七還是搖頭,顯然為自家至尊無上的大周天子不值,卻又問他:“淑妃的病情怎樣了?若皇上聽說咱家曾來過這邊,一定又會問起。”
卓銳笑道:“這個就請皇上放心吧!晨間我便問過,說已經退了燒,傷處也換了藥。剛聽說喝了一碗菜羹,還吃了兩塊糕點,並沒有再吐,精神看來不錯。太醫說,只要臥床休息一兩日便無大礙了。就是腿上的傷,並未傷筋動骨,有個十天半個月,也便能養得差不多了。”
靳七聞言道:“她倒是能吃能喝呢,皇上那裡卻睡都睡不安穩。夜間不過睡了一兩個時辰,早上喝了半碗清粥就扔下了。咱家還是先回去侍奉罷!等回明了淑妃這裡狀況,皇上午後應該就能補個好覺了。”
卓銳便笑著送他出門。
正要告辭之際,卓銳忽然想到一事,忙又將他叫住。
“七公公,還有一事相詢。”
靳七站住,疑惑回頭,“什麼事?”
“那年我們跟著皇上平定康侯之亂時,瞧著皇上親自領兵,行軍進退有序,功過賞罰分明,有王者氣度,亦有大將之風。莫非之前攻打前朝南楚時也曾親自領兵打過仗?”
靳七笑道:“拿下南楚之前,朝政軍政大事都是攝政王父子做主,皇上哪裡有機會親自領兵?不過皇上自幼穎慧過人,熟讀兵書,又見過大陣仗,所以後來親自率軍也不怯陣,連康侯那樣強敵不是一樣滅了?”
“見過大陣仗?”
“是呀!”
靳七眼睛中難得閃過驚悸,“當年攝政王渡江攻往瑞都的同時,皇上、太后也從北都趕往江南,預備親自看著大周軍隊進入瑞都。當時江北基本已被大周肅清,只有晉州城還在負隅頑抗。”
“晉州城?”
卓銳聽說過,“便是那個張友崇守的城池嗎?傳說此人驍勇善戰,十分了得,是南楚數得上的名將之一。可惜他忠心的那位南楚皇帝是個昏君,就怕他和朝中幾個武將聯合起來造他的反,生生地把好好一個統帥之才貶到遠遠的江北去做了個晉州守備。聽說後來江北只剩了晉州一個孤城,還堅持了好些時日。”
“沒錯,就是這個張友崇,厲害得很。皇上在南行的路上幾次問到晉州動向,聽說還沒有拿下,就親自帶了五千精騎抄近路前去馳援。”
卓銳怔了怔,“便是一時拿不下,就剩了一座孤城,還用得著皇上親自去嗎?”
“這個你就有所不知了!”
靳七離他近些,放低聲音道,“先帝英年早逝,說是傷病而亡,其實就是被這張友崇一箭射死的。當時張友崇還是楚軍統帥之一,剛打了幾個勝仗,正率著楚軍與周軍對峙。大周諸將要出戰迎敵,可攝政王另有居心,想先行爭奪皇權。為安定軍心,拖延對外用兵,才故意隱瞞了先帝駕崩真相。”
卓銳頓時明白,“殺父之仇,不共戴天。皇上想手刃仇人!”
“何止手刃仇人!卓護衛你也曉得,皇上因為幼年喪父吃了多少苦頭,受了多少委屈!”
靳七鼻子裡笑了一聲,“皇上以五千精騎協助攻下晉州城後,直接令人砍了張友崇的人頭,懸於城門,又把他一家無論老小一律梟首,並暗示辛苦攻城數月的周軍可在晉州劫掠三日以作獎賞。圍困晉州的周軍死傷也多,據說是晉州守軍的數倍,因此對這張友崇恨之入骨,得了皇上的旨意,當即血洗晉州城。”
“血洗晉州城?”
“這個也是咱家後來才聽說的。據說男的差不多砍光了,女的充作營jì,完了要麼弄死,要麼棄於郊野。等周軍撤走時,晉州直接成了座死城。”
“這……這不就是屠城嗎?”
“不算屠城吧……”
靳七遲疑了下,“皇上也沒料到周軍下手這麼狠,估計是憋了好幾個月,怨氣都撒到城中那些擁戴張守備的百姓身上了。後來聽說死的很多是手無寸鐵的百姓,也有些懊惱。”
記起那日可淺媚和他打聽屠城之事一臉緊張的模樣,卓銳再想不出這到底是巧合還是另有玄機,只覺手心發涼,滿心忐忑,許久才道:“跟了皇上這麼多年,倒是第一次聽說此事。”
靳七道:“皇上本是悄悄兒去的,為不讓攝政王疑忌他是刻意在軍中樹立威名,後來也只說是前去觀戰,功勞都記在了攻城的將領頭上了,所以知道此戰的人並不多。”
卓銳點頭道:“不多就好,不多就好……皇上以仁治國,這事過去了,再不要提得好。”
靳七笑道:“誰會提這事呢,若不是給你問起來,咱家都快把這事給忘了!”
卓銳應著,一路送他遠去,才抬起手,擦一擦額上的汗。
也許,一切是他多慮。
這事……果然是再不要提得好。
可淺媚的身體一向好,這日在床上臥了一天,沒人再來折磨她,又有醫藥調理,精神便恢復了不少,到晚間時再也呆不住,憑著香兒等人怎麼勸,也要披了衣下床來在屋裡慢慢走動著,又走到窗口,坐在椅子下扶著窗欞眺望宮中夜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