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頁
他慢慢念道:“轉燭復飄蓬,香夢本無根。荼蘼盡空枝,裁得落花恨。”
唐天霄通曉詩詞,立時冷笑,“這是說她會四處飄泊無枝可依?放心罷,你這簽,是怎麼也准不了的。回去後我便拿個籠子把她裝起來,看她往哪裡飄去!”
可淺媚瞪他,他卻不理,奪過她手中的竹籤,便擲回簽筒中。
那支荼蘼竹籤倒是穩穩地落入筒中,但他收回手時,細縑的袖子居然勾上了其中一支簽,輕輕帶了出來,落於桌面。
這道士的簽筒頗大,其中裝了怕不下於百餘根竹籤,大多被人抓握得久了,極是光滑,這根雖然也已陳舊變色,邊緣卻還有些粗糙,顯然很少有人抽中這根簽。
此時竹籤掉落,桌邊幾人卻都看得清楚,竟是一條破空而出的怒龍!
這一回,連唐天霄自己也怔住了。
道士倒吸了一口涼氣,笑道:“原來竟是大貴之人!老道失敬,失敬!”
他拾起原來為可淺媚排卦的五枚銅板,再次擲下,定睛細看了,感慨道:“果然是天下至尊!”
唐天霄也吃不准這人到底是借了卜辭試探自己,還是早就知曉了自己身份。
但這道士面對他時如此泰然自若,也足可見得絕非常人。
他笑道:“既然看得出我是大貴之人,該說我這是大吉之卦吧?”
“日中而昃移,月盈則蝕虧。晦朔如循環,亢龍必有悔。”
道士念罷四句簽文,嘆道,“閣下龍姿鳳采,一生富貴。但這簽文,未必就算得大吉。念在閣下送我的那兩壺酒,就勸閣下一句罷!水滿則溢,月盈則虧,若不去求那圓滿,也便可免得日後心生悔意了!”
唐天霄問:“什麼是圓滿?”
道士一呆,道:“閣下心中想著什麼能圓滿,那什麼就是圓滿。”
唐天霄嗤笑:“你連我心中的圓滿是什麼都不知曉,又憑什麼解簽,憑什麼破簽?”
道士無奈嘆道:“如能揣透無上天心,那老道不是老道,該是老神仙了!”
可淺媚卻還記掛著唐天霄要用籠子裝她之事,問道:“不知我那轉燭飄蓬,又會轉到哪裡去,飄到哪裡去?”
道士便繼續嘆息:“如能勘破荼蘼香夢,那老道不是老道,該是老神仙了!”
這時,連他們身後的卓銳都已忍不住喝道:“既然你什麼都不知道,就少來惑亂人心!”
唐天霄笑了笑,牽過可淺媚的手,道:“走吧,別讓這無知道士壞了興致。”
道士給他再三譏諷,也似有些著惱,趕在他們後面說道:“老道雖不知道那個,不過倒也知曉,開到荼蘼花事了。荼蘼花盡,果熟蒂落,最遲不過二九時節;‘裁’字有金石之音。若按此推算,姑娘當於二九年華,殞於刀兵之下。”
唐天霄登時大怒。
可淺媚卻回過身來,盈盈笑道:“這麼看來,老道你可真算錯了!”
道士怔了怔:“錯在何處?”
可淺媚笑道:“我今年已經十九了,還好好地站在這裡,你這二九年華,難道是指我二十九歲?”
道士呆住,抓著五枚銅板低頭苦思:“難道方才我把卦象看錯了?”
幾人出了酒樓,騎馬前行時,唐天霄吩咐道:“卓銳,派人跟緊那道士,查明他底細,速來回報!”
“是!”
“如果查不出,即便斬了,順路問問他,有沒有算出自己的忌日!”
“是!”
可淺媚吃了一驚,笑道:“你哪來那麼大的火氣?就當他耍了我們,剛才我也耍了他一下,也算扯平了,沒必要取他性命吧?”
唐天霄卻惱怒地叱道:“叫你別和這道人說話,偏不聽!聽來這些話堵心,很舒服嗎?”
可淺媚道:“堵心?我沒覺得堵心呀。”
唐天霄一甩馬鞭,馬兒嘶鳴一聲,飛快地竄了出去。
三個字在馬嘶里重重地落了下來。
“我堵心。”
時自今日,能讓唐天霄堵心的人已經所剩無幾;
而此後能讓他堵心的人只怕會越來越少。
他說了要去荊山,可他出了城卻逕自往南,奔往玉簪湖去了。
此湖沿岸生長了不少叢玉簪花,又一說其狹長挺秀,水色如玉,因此得名為玉簪湖。
但據可淺媚評來,玉簪花白天含著花苞跟簪子似的冒在葉子裡,夜間方才盛展,著實無趣得緊。就如玉簪簪在雲髻霧鬟間還能為俏麗容色增光添彩,簪在碧油油的大葉子裡則像七旬老嫗敷著胭脂戴了山花滿頭,矯情得過了頭。
卓銳常在京城附近行走,倒也熟悉,在前引著路說道:“此時木槿、紫薇也是盛開時節。我們預備的別院周圍便有許多,出門便能見到。看,就在前面那山坡上。那座檐角往外挑著的閣樓,可以把整個玉簪湖一覽無餘。若是懶得出門,只在閣樓上備著美酒小菜,便可賞景怡情了!”
可淺媚笑道:“好容易出來了,不出門哪行呢?我看著這湖裡有荷花又有菱角,怎麼著也該備上一條船兒游游湖吧?”
卓銳點頭道:“這也是好主意。”
話未了,忽覺背脊一陣發冷,忙回頭看時,唐天霄一雙鳳眸,正幽幽杳杳地自他臉龐轉開,盯向可淺媚的後腦勺,鏗然若刀鋒掠過。
江山如畫,歡游莫辜負
他不解其意,卻也懂得察顏觀色,立刻閉上了嘴。
唐天霄道:“淺媚,你這張嘴巴還真愛占便宜呢!要不要多給些機會你鍛練鍛練?”
可淺媚頓時頭皮發麻,立刻轉移話題:“卓無用,木槿花多的話,摘些漂亮的回去拿油炸一炸,好吃又好看。”
卓銳覷著唐天霄臉色,已經不敢接話。
唐天霄嘆道:“你還有更多焚琴煮鶴的主意嗎?”
可淺媚委屈了,“用花裹了面炸出來的叫面花,吃那個不曉得是多雅的事呢!你沒聽說是你沒緣分,到時讓人做出來我一個人吃好了!”
她一拍馬背躥到前面去了。
唐天霄皺眉問:“卓銳,當真有這種吃法?”
卓銳答道:“木槿花的確有清熱涼血、解毒消腫之效,民間是有拿來做菜的。”
“我怎麼沒聽說過?”
“這……是藥三分毒,各人脾胃體質也不一樣,這類鮮花又是少見的食材,公子萬金之軀,宮中自是不敢在膳食中用這些做菜。”
唐天霄聽著,自思的確霸道了些;
何況此之砒霜,彼之蜜糖。
他對蓮下泛舟深惡痛絕,她卻的確是興致勃勃。既然特地帶她出來遊玩,又何必掃了她興?
他這般想著,拍了馬飛快趕上前去,已向她笑道:“要論起最好看又最好吃的花兒,可不是木槿花。”
可淺媚果然轉過頭來,問:“那是什麼花?”
“眼兒媚。”
“眼兒媚?沒聽說。什麼樣的?”
唐天霄側頭,耐心地形容給她聽:“嗯,是一種很嫵媚的解語花,你回去照一照鏡子,就曉得是什麼樣了!”
可淺媚才知他又在逗自己,沖他嫣然一笑。
果然很好看,而且……一定會很好吃。
這一點唐天霄已經印證過很多次,並在當晚進一步得到確認。
第二日,二人繼續在玉簪湖附近流連賞景,餓了便在湖邊陰涼近水處歇下,和卓銳、陳材吃了早就預備下的飯菜和美酒。有糙木的清芬和鳥雀的啼鳴佐餐,自是另有一種完全不同的風味。
午後唐天霄欲帶她回別院小憩,可淺媚卻是不願,眼錯不見便悄悄兒爬上一條小舟上,自顧劃到湖裡,很是愜意的臥在船艙休息,由著小舟慢悠悠地飄擺。
她摘了張大大的蓮葉蓋住整個面龐,唐天霄再怎麼臉色黑沉似鐵,她既看不到,也便驚嚇不住她了。
此處花糙繁盛,沿湖丘陵低矮,無甚野物可獵,唐天霄無奈,找了魚竿來釣著魚,卻已百無聊賴。
卓銳等人跟了唐天霄多年,也是直到此時才看出,大周這位年輕帝王天不怕地不怕,卻很怕坐船;聯繫起上次他在蓮池呆了個把時辰便因眩暈傳太醫之事,更可猜出他暈船暈得不是一般厲害了。
但還沒一柱香工夫,唐天霄原來坐著的地方便只有一把魚竿了。
湖水潺湲間,小舟悠悠地隨微風蕩漾。
舟上臥著的人,已經成了兩個。
他們頭部俱頂著大大的荷葉,素淡的衣角和袂帶在風裡纏纏繞繞,仿佛要融作一處,竟看不清是以怎樣的姿勢小小的船艙內相擁在一處。
藍天白雲,青山綠水,翠葉紅蓮,還有紫木槿,雪玉簪……
那般清澈明亮的天地里,傳來女子清澈明亮的歌吟:“荷葉荷花何處好?大明湖上新秋。紅妝翠蓋木蘭舟。江山如畫裡,人物更風流……”
唐天霄將面龐貼著她的肩頸,聞著在她身上獨有的淡淡荼蘼芳香,閉著眼睛笑問:“怎麼不唱了?”
可淺媚遲疑了下,道:“這個詞的下闕不好。”
“怎麼不好了?”
“千里故人千里月,三年孤負歡游。一尊白酒寄離愁……哎,聚散無常,不該唱這個。”
唐天霄卻道:“唱也不妨。我辛苦經營至今,若還需去經受什麼聚散無常,這個皇帝也委實當得無趣了。”
話音未落,唇已被暖暖地銜住,有柔軟的舌尖探入,魅惑般的荼蘼甜香便愈發濃郁,漸蓋住了周圍花糙的清芬。
他沒忘記上次吃的虧,料著光天白日之下她未必敢怎樣,只在纏綿一陣後低低警告:“別再亂打主意!小心讓你明天起不了床,以後再也不帶你出宮!”
可淺媚嗤笑:“你怕了?”
“嗯?”
“嗯,算是我怕了吧!”
她抱緊他,看著荷葉下質疑的雙眸,又去親吻他。
待他在飄飄欲醉的愉悅里快要忘記探究她含義模糊的回答後,她道:“我怕把美男子害成病西施,既不好看,又不好玩。”
又纏綿了片刻,唐天霄才恍惚覺出,她的話裡有話。
他居然讓這個本該被他玩弄於掌心的小姑娘調戲了!
雖然這次沒人作弄,兩人上岸後唐天霄還是有些不適,只是再不肯讓可淺媚有機會嘲笑,強撐著繼續陪她遊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