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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天祺焦躁,正要親自上前動手時,唐天霄衝過來,飛快一腳踹在側面,接著又是一腳。
靳七慌得連去扶他,叫道:“皇上,仔細腳疼!”
他的力道極大,那木板卻鬆動了。
唐天祺過去借力狠狠一扳,終於把那木板拆下,露出給折騰得滿是瘡痍的門扇。唐天霄再上前使力一踹,那掩著的門扇也便“吱呀”地呻吟一聲,給踹飛到了兩邊。
唐天霄踏了進去。
屋裡依舊黑黑的,有空氣不流通造成的濕腐氣息。
唐天祺忙道:“快取幾盞燈來!”
一時燈燭點燃送上,那些內侍揣不透唐天霄的心意,也不敢擅自進入,只有唐天祺和靳七各執了一盞燈跟了進去。
屋裡給劫掠過一般凌亂,滿地俱是散亂的衣被帷幔,傾倒的桌椅,和零落的器物,半點不見曾經的艷冶精緻。
“淺媚!”
唐天霄高叫著,把手中的燈盞舉得高高的,小心避開腳下的各類障礙物,尋找那個讓他恨入骨髓卻舍之不能的小女子。
沒有人回答。
幾處帷幔因早已換成素色的,並未給撤去,此時有零落於地的,也有依然掛著的,在本就凌亂的地面投下了憧憧暗影。
唐天霄走到床前,抓起胡亂堆著的衾被,猜著會不會看到蜷於其中的小小軀體時,卻失望地發現,下方空空如也。
他丟下衾被,手指拂上軟枕,似覺出微微的潮意。
許是這屋子給密閉後空氣太潮濕的緣故吧?
他茫然地想著,繼續往別的角落尋找。
三人手中都舉著燈火,在這偌大的屋宇雖然還是嫌昏暗了些,可大致的情形,到底還是能看得到的。
靳七甚至蹲下身,把床榻下方也找了一找。
根本沒有可淺媚的蹤影。
唐天霄眼神閃爍,已說不出是痛恨還是悲憤。
他轉頭問向唐天祺:“人呢?”
唐天祺無措地四處打量,訥訥道:“這個……她給關在這裡,總不會飛到別處去吧?”
唐天霄的眼睛都紅了,怒道:“不會飛嗎?未必!這皇宮原就是南楚的皇宮,連太監宮女也不少是南楚時候留下來的,她喜歡的那個信王神通廣大著呢,保不准便裡應外合把她接了出去!她……她可不是正一心要離開朕麼?”
唐天祺嘆道:“怎麼我就覺得她一心就在皇上身上呢?”
唐天霄將他推得一個趔趄,斥道:“朕不想再聽你為她辯解一個字!也別讓朕再看到她,否則朕一定親手把她給勒死!”
唐天祺心中不服,到底不敢和他爭辯,低一低頭,向後退了兩步,便要先行出去,留他自己慢慢研究可淺媚的逃走方法。
這時,他的腳下仿佛給什麼絆了下。
垂頭看時,不過是不知怎麼從時候脫落的一堆素帷而已。
可剛絆住他的感覺,絕對不像是輕軟如無物的素帷。
他彎下腰,扯開那凌亂的素帷,將燈盞移近一照,已失聲喊道:“三妹!”
唐天霄大驚,急急奔過去看時,素帷之下,悄無聲息臥著一人,素色小衣,長發委地,面色灰白,緊緊蜷著軀體一動不動,再看不出是死是活。
“淺……淺媚!”
唐天霄的臉色刷地白了,慢慢蹲下身去,放開燈盞,向她伸出手去,卻顫動著指尖許久不敢碰她。
唐天祺卻已伸出手,在她額上摸了摸,又一探鼻息,已喊道:“她還活著!皇上,她還活著!”
唐天霄聞言,手指終於搭她的手臂。
肌膚上的溫度隔著單薄衣衫燎燙著他,讓他慌忙縮了手,又飛快伸出臂膀,將她整個兒抱入懷中。
她燙得可怕,身體也極輕,原本玲瓏的身段在短短几日內便似給抽去了所有的精氣神,瘦得只剩了乾燥的皮膚包裹著硌人的骨骼。
他說不出話來,努力讓自己呼出胸口給掐住般透不出的氣息。
他終於顫抖著勉強呼出了心頭掐住的那口氣,卻驚恐地發現,她的呼吸細弱得幾乎感覺不出來。
她是還活著,可僅限於還有一口氣而已。
他抱緊她,猛地沖了出去,嘶啞地喊道:“太醫,太醫,快傳太醫!”
怡清宮早就被折騰得沒法好好住人,唐天霄將她小心靠在自己懷裡,一路奔回乾元殿。
陽光如此炙烈灼人,他的眼睛忍不住那種漲痛和酸澀,有滾燙的熱流堪堪欲落。
把她放在自己的床榻上,握住那枯乾的手指,他啞著嗓子喊道:“太醫!太醫呢?”
早有腿快的內侍飛奔著去請了,唐天祺也是焦急,一忽兒跑進內殿查看可淺媚情形,一忽兒跑到殿外去張望太醫的蹤影。
待幾名太醫急急奔過來,唐天祺已張口斥道:“你們一路上在學螞蟻爬嗎?”
其實不是太醫在學螞蟻爬,是他自己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團團轉。
而殿內守在床榻前的那位,已如煎透了的螞蟻般悶了頭坐著不動彈,連臉色都像被煎過般灰暗。
太醫近前,剛要見禮時,唐天霄抬眼看到他們,已是精神振了振,說道:“都免禮,快來給淑妃治病。”
四名太醫院裡最好的太醫忙輪流上前,依次給可淺媚診過脈,臉色便都有些灰暗了。
唐天霄見他們退到帷幔後低低地商議許久,忍不住斥道:“怎麼這麼磨蹭?還不開藥來?”
太醫連忙應了,急急開了藥,令人去抓來煎上,又上前稟道:“皇上,淑妃這藥,只能先開一劑吃了試試。但淑妃病勢已沉,恐未必奏效。”
唐天霄聽得這話,立時皺眉道:“未必奏效的藥,你們開來做甚?”
太醫猶豫片刻,答道:“皇上可記得上回淑妃低燒時微臣曾提過,淑妃腦部另有創傷,若再受傷或受到強烈刺激,可能會形成極兇險的症侯。”
唐天霄記得。那時她把他氣得半死,自己也給太后懲罰得半死,久跪的外傷讓她發起了低燒。太醫當時便曾提醒,若是腦部創傷引起的高燒,會有性命之憂。
他向太醫眯起了眼睛,道:“她那傷,不是早就好了嗎?何況,這一向只有她傷別人,什麼時候別人傷著她了?”
太醫明知可淺媚如今病症,絕對和唐天霄一反常態的壓制囚禁有關,再不肯自己擔下責任,硬著頭皮道:“淑妃的情形,很可能與腦部受到了強烈刺激有關。淑妃身體向來不錯,開始發作時應該不嚴重,只是救治不及時,病情拖宕下來,目前連五臟六腑都已在高燒里受損,實在是……很險。這樣的高燒若再不退下,頂多……也就一兩日的工夫了……”
唐天霄忽然間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闔了眼只是雙手冰冷。
眼前的一切便漸漸地顛倒旋轉,模糊不清。
只有身畔這輕如紙片的女子,忽然間如此真實。
真實卻可怕。
仿佛觸目所及的一切都在告訴他,她快死了,他將永遠失去她。
他不要失去她。
哪怕把她關著,關在密不透風棺木一樣的屋宇里,他還是能清晰地意識到,她是他的,就如……他似乎也是她的一樣。
雖然他一直在努力擺脫她對他的影響,可這一刻,他不敢想像,若眼前的女子真的成了一張薄薄的紙片,就此碎裂,飛逸,流散,他該去怎樣承受那種失去後的痛徹心扉和肝膽俱裂。
他不敢想像,她會因著他的報復和凌虐,就此死去。
他恨她,只是恨她的薄情和背信。所以他關著她,哪怕她在想著別的男子,也不得不恨他惱他怨他。
她必須活生生地感知他對她的愛恨交加,就像他必須感覺到她正活生生地存在於他的世界裡。
這一生的苦和痛,他已經承受得夠多,絕不想承受更多。
他也承受不起更多。
眼見唐天霄神色極差,唐天祺再不敢離去,也只在乾元殿守著,並悄悄吩咐下去,把被唐天霄調到別處的香兒、桃子先傳到乾元殿,幫著照顧可淺媚。
畢竟她們兩個服侍慣了,可淺媚的生活習慣和喜好愛惡她們再清楚不過。
但真的過來時,又發現她們能做的事極有限。
可淺媚像一枝被折下的梔子花,靜靜地躺臥著,憔悴著,枯萎著,一點點地流逝著所剩無幾的生命力。
不會說,不會笑,不會發怒,不會哭泣,更不會去挑剔她們為她換上的衣物合不合她的眼光,她們餵的米湯是不是太過寡淡無味。
當著唐天霄的面,兩名侍女不敢哭出聲來,紅著眼睛用溫水給她擦拭沾了灰塵的臉和手。
擦到她放於床榻內側的那隻手時,桃子忽然叫道:“這……這是什麼?”
唐天霄抬眼看時,呼吸已是一窒。
早就發現她那隻手緊握成拳,卻一直不曾留意到,她的掌心裡,竟然捏著什麼東西。
他看到了眼熟的月白色的緞料,從蜷曲的掌緣處露出。
“淺……淺媚!”
他低喚一聲,伸手去取她掌中的東西。
昏迷之中,她的拳居然還能捏得那麼緊,仿佛把最後的神智,最後的力道,都放到了手中的那點東西上了。
唐天霄小心地一點一點摳著,好容易才把那褶皺得不成模樣的東西摳出來。
月白色的緞料,精繡了比翼鳥長空雙飛,連理枝並枝相依,俱給揉得不成模樣。
鳥兒的眼珠黑黑的,卻給褶痕划過,仿佛正垂落著長串的淚珠。
是放他們兩人髮結的那隻荷包。
他明明記得,他在發現她的“不忠”後,已在一怒之下,掰斷了他保存的那把梳子,也把她保存的荷包取下,撕裂,將那漂亮的髮結扯成了一縷縷的亂發……
此刻,掌中的荷包完整無缺。曾經撕裂的部位已經被小心地fèng好,針腳卻拙劣得不忍卒睹。
他解開荷包,慢慢取出裡面藏著的一小束黑髮。
已經不是結得很漂亮的髮結了,只是整整齊齊的一束,用綴著瑪瑙珠的紅絲帶扣著,彎作圓圓的兩個圈收著。
早已分不清是誰的,只是細細地混作了一處,像誰嘻哈笑著的大張的嘴巴。
唐天霄緊緊握著那束黑黑的發,忽然之間心痛如絞,痛得彎下腰半天直不起身來。
他似看到可淺媚在他大發雷霆後,在人去屋空後,獨自一人跪在冷冷的地面上,一縷一縷地把髮絲撿起;
他似看到可淺媚一邊哭泣著,一邊整理著髮絲,一根一根地,重新收拾成一束,用抓慣鞭子的手,小心地扣下紅絲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