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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著,又是皺眉,低低道:“這丫頭就不讓人省心。北赫的事還沒了,最近又和雅意走得近。唉,這南雅意……”
盯著外面宏闊空曠的台階,他有些失神,慢慢地撐住額,眼神開始恍惚。
北都的殿宇前,也有那樣的台階,階下花木蓊鬱。
那時他不解事,南雅意也不解事,兩人鑽在糙叢里,由著灌木如傘,張在他們的頭頂。
她努著小小的嘴兒,他也眯著細細的鳳眸,把手放到自己唇邊,向對方示意安靜。
然後,兩人一起躍起,撲向牆根處的同一隻蛐蛐兒。
“哎喲!”
“哎喲!”
兩人撞到了一塊兒,捂著額頭,咧著嘴兒,坐在糙叢里直掉淚。
而他們同心同德想抓到的那隻蛐蛐兒,歡快地叫著,早已不知蹦到哪裡去了。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唐天霄輕輕地笑了笑,卻很快轉作嘆息。
回過神時,唐天祺已經告退離開,殿內殿外,都已是空蕩蕩的了。
青白的石階上,纖塵不染。
卻有不知哪裡來的一片落葉,飄飄搖搖,晃晃悠悠,喝醉酒般掉落下來。
可淺媚再次從大佛堂回到怡清宮時,心情很是抑鬱。
清楚太后對她的盛寵並不是很樂意,她不敢去招惹太后,也清楚唐天霄與南雅意間尷尬不明的關係,她也不敢把南雅意往自己宮裡帶。於是唐天霄去前朝處理政事時,她便常常跑到大佛堂那裡看望南雅意。
但南雅意目前的狀況顯然不容樂觀。
唐天霄並不真的是碌碌無為平庸無能的君主。
他的志向遠大,才識過人,長期的傀儡皇帝角色讓其神智異常清醒,性情柔韌卻堅定,絕非那些在歌功頌德里沉溺於太平盛世紙醉金迷里的帝王可比。
不論莊氏會不會真的起兵,他總不會容忍莊遙長期擁兵自重,就像不會容忍沈度、宇文啟擁有足以對抗皇權的勢力一樣。
莊碧嵐性穎神澈,清雅蘊藉,雖是出身將門,屢經患難,瞧來倒更像個閒逸出塵的山中隱士,卻不幸是莊氏少主。
要麼甘作棋子,要麼參與搏弈。
未來的時局變幻,他無可迴避。
唐天霄將南雅意軟禁在宮中,牽制也罷,保護也罷,終不是她的願望。
她想和莊碧嵐在一起,哪怕與曾經形影不離的兒時玩伴為敵,也不想迴避。
可淺媚沒法理解她的想法。
如果南雅意足夠理智,莊碧嵐足夠理智,應該都能看出,唐天霄無意傷他。若她留在宮裡,雖然行動便有人監視,但她還是很安全的。
而南雅意只是笑笑,問她:“若你的母后,或你的七叔,或你清嫵姐姐,都要與唐天霄為敵,你站在哪邊?”
可淺媚沉默。
也許她本來混沌著,但聽說唐天霄即將因她粉身碎骨時,她的決斷同樣自私得連她自己都吃驚。
荊山刺客之事發生時,南雅意已經被帶入宮中,這些消息已無法傳到她耳中,否則只怕連這些話都不會和她說了。
可說或不說,她似乎都沒法對南雅意或莊碧嵐的事袖手旁觀;就像她如果不能確信荊山那些刺客可以安然逃過唐天霄的搜索,她也不能安然離去一樣。
最後,南雅意握了她的手,輕而清晰地說道:“淺媚,幫我離開。我知道你能辦到。”
她的手和寧清嫵一樣溫暖柔軟,纖細的指骨幾乎覺察不出,卻另有一種讓她無從拒絕的力量。
寧清嫵說,這天下,還是少些爭鬥好。
南雅意則說,我要和他一起,不論是太平盛世,還是紛紜亂世。
而她要的是什麼?
龜縮在這片高牆之中,除了唐天霄那動人心魄的笑容,什麼都聽而不聞,什麼都視若無睹嗎?
桃子見她悶悶地坐著,不如以往精神,笑道:“昨兒皇上叫人送過來的珊瑚,說是海外的什麼新羅國進貢來的,這一批里就這個最好,足有五尺高呢!”
可淺媚道:“昨日不是讓收著了嗎?”
桃子道:“娘娘都沒有看上一眼。皇上巴巴地找了這個送來,如果知道娘娘不上心,不曉得會怎麼著怏怏不樂呢!”
香兒坐在窗邊正繡東西,聞言將屋子一打量,說道:“其實我覺得那珊瑚擺設在這屋裡很合適,又華貴大氣,又別具異國風韻,皇上瞧了一定喜歡。”
可淺媚順口道:“那邊搬來看看吧!”
桃子應了一聲,立時便有外面侍立的宮女去傳小太監搬東西。
可淺媚百無聊賴,走過去看香兒繡的活計。
已差不多完工了,原來是一隻荷包。
月白的緞面,細緻地緣了絳紫的邊,精繡了連理枝,比翼鳥。
碧天如洗,白雲明潔,枝葉交纏,翼破長空,一派的瀟灑安寧,見之悠然忘俗。
她繡的,明明就是可淺媚原來那隻荷包的花樣。只是她繡得用心,那花鳥便比原先的更加鮮活靈動。
可淺媚不由抓過,奇道:“咦,怎麼想著繡了這個?”
香兒笑答:“皇上前兒就說了,要按之前那個來繡,我手笨,描不好樣子,便繡不好。後來還是皇上親自畫了圖樣來給我瞧,這才繡得有幾分像。娘娘瞧著可還喜歡?”
可淺媚笑道:“果然不錯。快打上結子給我罷。”
正說話時,小太監已將珊瑚搬了進來,果然葳蕤生光,艷采四射,遠非尋常珊瑚可比,堪稱無價之寶。
桃子請可淺媚看時,可淺媚掃了一眼,點頭道:“真挺高呢,放我床邊吧,挺漂亮一衣架子。”
眾人愕然。
而可淺媚已低了頭去,繼續在腰間比劃那荷包了。
傍晚時,唐天霄叫人過來傳話,說是宣太后叫去一起用晚膳了,需得飯後方才回來。可淺媚獨自用了膳,便帶了暖暖、小娜到宮外散步。
香兒趕著向外喊道:“淑妃,要不要帶把傘出去?這天陰著,怕是要下雨了!”
兩名北赫侍女聽不大懂,瞠目不知所對。
可淺媚向來懶散,一徑走出去,一徑隨口答道:“不過一時片刻的,哪裡就能淋著我了?”
自搬來怡清宮,唐天霄大多留宿於此,可淺媚自己給人服侍慣了,根本不會服侍人;小娜、暖暖粗手大腳不說,連中原話都聽不懂。
以前住在華宮時尚有杜賢妃留心,每天派細心宮女在門外侯著上前端茶遞水,等她獨居怡清宮,唐天霄便覺很是不便,就叫了香兒、桃子到屋裡侍奉。她們卻是千挑萬選上來的,做事靈巧,善解人意,連可淺媚都覺得可心合意,漸漸習慣了他們服侍,反是北赫帶來的這兩名侍女疏遠了些,只平時散步時帶著,真的算是充當貼身侍衛了。
可惜如今後宮唯她獨寵,連皇后都不來管她,她就是在宮裡橫著走都無人敢說半個不字,這兩位身手不凡的侍女,便絲毫沒有用武之地了。
眼見前面又是紅葉亭,這晚天色沉沉,不見月色,但亭中掛著燈籠,一般地映著近處的水色瀲灩,芰荷飄搖。
可淺媚出了會兒神,正要離去時,小娜忽喚道:“公主!”
可淺媚轉頭時,自己那兩名侍女正悄悄地彼此推搡,忙問道:“怎麼了?”
暖暖看了小娜一眼,猶豫著慢慢從袖中取出一張捲曲著的信箋,低低道:“信王爺的密函。”
“七叔!”
可淺媚驀地白了臉,微顫著指尖慢慢接過,卻飛快打開。
不過寥寥數行。
“淺兒:卡那提於荊山尋汝,失手被擒,現囚於刑部大牢。盼稍念往昔相護相惜之情,施以援手。李明瑗。”
她的嘴唇哆嗦起來,眼睛緊緊盯著後面一行字,慢慢掩住了唇,淚水卻涌將出來,蓄了滿眼,順著面頰直直滑落到手上。
那淚水竟是涼的。
或許,那是因為她的心也是涼薄的,涼薄到連她自己也不願意面對?
“稍念往昔相護相惜之情”。
與其說請求,不如說譴責,滿溢著傷感,灰心,失望。
誰都曉得可淺媚這位可燭公主是李太后身邊的從人所救,卻沒有多少人知道,救她的人,是北赫李太后的親弟弟,被大周覆了天下的南楚信王李明瑗。
南楚末帝李明昌耽於yín樂,寵信佞臣,並為一己之私連誅朝中股肱重臣,抄斬莊氏滿門。
其弟信王李明瑗苦諫無果,連莊家上下都沒能保下,眼看著這不成器的皇帝兄長生生逼反了大將軍莊遙,憤然率部離京,在自己的封地網羅能人異士,以冀家國危急之時能有絕地反擊之力。
兩年後,大周兵臨瑞都城下,李明瑗尚未及出兵解圍,末帝李明昌已然交出印璽,預備出降。
而不甘南楚天下一朝斷送的眾多文臣武將,先後投奔素有賢名的信王李明瑗。奈何此時大周已占據江南大半江山,敵我懸殊,李明瑗四面皆敵,只能破開一條血路,率部投往北赫的姐姐。
據說,他就是趕往北赫的路上,遇到了奄奄一息突圍出來的可燭部公主可淺媚。
可淺媚已完全不記得他救護自己的情形了。
她只記得,朦朦朧朧,睡里夢裡,都似有這麼個白衣的男子,小心地把自己抱在懷裡,安撫著她時不時失控的情緒,一遍遍地溫柔喚著:“淺兒,淺兒,淺兒……”
那時,她不但像是瘋子,更像個野獸。
她伸著爪牙咆哮,目光灼灼地四下里張望,狂躁不安卻兇猛嗜血,恨不得把周圍能看到的活物一一扯得粉碎,然後在灑落的鮮血里放聲狂笑。
也許她還真的這麼幹過。
她清晰地記得夢中有些片段。
她用滿是鮮血的手抓在他雪白的衣衫上,留下一團團觸目驚心的血手印,大睜著眼睛無意識地喊叫著,卻再不曉得都在喊叫著什麼。
但她從沒傷過他,而且他身邊那麼多的人,也只有他一個人能安撫她。
據說,那是因為在她以為自己快要死的時候,在她最後清醒的那一刻,是他將她從地上抱起,並一刀將試圖欺凌她的男人砍作兩斷。
潛意識裡,她信任他,並且只信任他。
她真正記得他,是在大夢初醒時。
那是她人生最長的一次夢境,險些沒能醒過來。
如果李太后不曾借兵給她,如果他沒有跟在她的身側隨時指點十一二歲的她該怎樣用兵,如果她沒能用大莞人的鮮血清洗去自己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