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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粗的鐵欄杆後一人坐於冰冷地板上,理出面前一塊空地,用散布周圍的干稻草擺出一幅幅圖畫。這些稻草本是犯人禦寒的衣物和鋪蓋的被褥,如今卻被當成筆墨,身著囚衣的擺畫之人亦平和泰然,渾然忘我。
直到明黃色靴子和衣角映入眼帘。
擺畫人撐著地板低頭跪好,“草民韓夢柳見過皇上。”感受到頭頂有一道銳利的視線,片刻後視線移開,又片刻後聽天子道:“你倒逆來順受。”
面前稻草被擺成河流與小獸,韓夢柳微笑,“閒著也是閒著,只可惜沒有顏色,否則皇上一定看得出,這是‘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一聲輕哼,不知天子是不是笑了。
“昭兒會背的第一首詩就是這個,那時他才到朕的膝頭,許多話尚不會說。沒想到一轉眼,他的孩子都快出生了。”
韓夢柳望著自己高高隆起的肚腹,“皇上來天牢閒話家常,草民惶恐。”
建平帝坐在宦官為他搬來的椅上,“你抬起頭來。”
韓夢柳照做,承受著天子審視的他毫無懼色,甚至還往天子臉上看了一眼。
建平帝並未怪罪,只是道:“你生得不似韓平,性情就更不似了。”
“草民長相隨母,至於性情……草民四歲喪父五歲喪母,此後四處漂泊,自然誰也不隨。”
建平帝亦不去計較此話里隱隱的慍怒,“當年朕與韓平其實惺惺相惜,終有一戰,亦是命運。最後朕想勸降於他,讓他為朕效力,可惜事與願違,他竟首先決絕自裁了。”
“先父亦曾說,天下之大,唯有皇上是他能看入眼的英雄。敗於英雄之手,他無怨無悔,只是無顏面對自己。”韓夢柳一笑,“當時草民年幼,許多事都記不清了,唯獨先父臨終所言,多年來一直銘刻於心。”
那日城破,韓平將家財分為兩份,其中一份保妻兒一生無憂,另一份散與僅存的部眾,並叮囑他們好好活下去,無需執著舊事。
韓夫人帶著韓夢柳漂泊一年,憂思成疾,一病不起。臨終時逼韓夢柳發下毒誓,無論如何都要活著,絕不可尋仇。
“皇上,”韓夢柳抬眉,“草民雖有作亂的動機,卻無證據,不知皇上為何關押草民?”
建平帝不答反問:“你接近昭兒又是為了什麼?”
韓夢柳失笑,“實在是太子殿下先接近的草民。”
“然而你卻甘願懷昭兒的孩子,你對昭兒,究竟是何想法?”
韓夢柳無奈道:“草民這半輩子做了許多事,都沒問過自己是為什麼,與太子殿下也是一樣。大概太子殿下對草民是何想法,草民對他就是何想法。”
“所以,為何抓你,你該去問昭兒,而非朕。若朕想要你的命,你安能活到今日?”建平帝起身睨視,“聽聞你常常不吃飯,若不想死,就少任性些。”
明黃色身影離去,沉重的牢門再度緊閉。
韓夢柳跪坐於地,望著身前那個凸起的“囚”字自嘲地想:果然囚衣為了讓所有人都能穿上,做得十分寬敞,連他這因神龍體質而大過一般八月孕期的肚子都能輕鬆裝下。
不吃飯並非任性,而是拜腹中這小傢伙所賜:上回差點兒小產,他施針保胎後,胎位一直很高,加之腹大,頂得他五臟六腑難受,進食進水艱難。更墜得腰沉氣悶,時常坐立不安,徹夜難眠。
上回要小產時,他的想法其實是隨緣,真保不住就算了。可多嘴一句問了夏昭,夏昭在又慌又急又怕之中點頭如搗蒜的模樣卻是一點兒沒猶豫一點兒不虛假,他便跟著騰起了一絲熱血,想盡力一搏。
挪到牆邊靠坐,雙手在高隆的腹頂一下下順胎。小太子的大戲一出接一出,令他應接不暇。但既已成為這戲中的一枚棋子,那麼無論如何,他都要興致勃勃看到終局。
第22章 臨產之時再見你
十一月初十清晨,夏昭望著殿外濃墨般的天幕漸漸染上深藍,又暈上暖紅,心道今日是個好天氣。
黎明的寒氣從打開的門扇中張狂刺入,夏昭隨手將狐裘披在身上,一著禁軍欽衛服色之人跪在他面前,“屬下參見太子殿下,皇上口諭,請太子殿下沐浴更衣,往丞相府參加工部員外郎程熙大人婚禮。婚禮後,再由屬下護送殿下回來。”
大齊風俗,婚禮設晚宴,時間上講,來得及。
夏昭輕瞟侍衛一眼,“禁軍欽衛百人乃父皇近身護衛,可你,本宮卻從未見過。”
“回稟殿下,屬下月前由禁軍衛調入禁軍欽衛,此乃銅牌。”
腰牌呈上,夏昭仔細查驗,未見可疑,便將其遞迴,“那你候著,本宮沐浴更衣。”他尚在禁足,服侍之人不多,簡單梳洗後,便隨侍衛一道走了。
近三個月,他終於踏出小書房,看著遠天冬日暖陽,頗為感慨。一路順暢,豪華馬車停在宮門外牆下,他一掀車簾踏上去,愣了——
暖爐熱氣與薰香纏繞中,韓夢柳著淺芍藥色錦袍,斜靠在小榻上,幾捋黑髮垂在肩頭,懶散一眼望來,如妖似仙。
夏昭呆呆站著,目光游離,不知是先看那絕美卻消瘦的臉,柔順如瀑的發,慵懶妖嬈的身段,抑或是那即將瓜熟蒂落、大得渾圓的腹部?
猶豫良久,亦不知要說什麼。
是問他這些日子過得如何,還是先解釋中秋飲宴時自己的避猶不及,又或是問他為何如此模樣出現在此?
這些日子他刻意不去想韓夢柳的種種,然而如今發覺,那些刻意終究是裝出來的。那些自己不願面對的情緒,藏得越久,反而積得越深。
韓夢柳沖他一笑,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又仿佛看得到他心中所想,“今早有侍衛來傳話,說皇上叫我跟你一同去賀程大公子新婚,又蒙著眼,把我拉到一個地方,洗洗涮涮換了衣服,然後在此等你。”
夏昭沒反應,韓夢柳又道:“托小昭兒的福,終於洗了個澡,我都快……不,我已長毛長了好幾層,再不洗,怕是會被自己臭死。”
夏昭仍舊呆著,韓夢柳朝他伸手,“我現下稍微一動就累得慌,快別讓我過去拉你了。”
夏昭總算抬腳走上前,在韓夢柳身邊默默坐下。韓夢柳一拉他手臂,訝道:“小昭兒不僅瘦了,怎還有點犯傻?”
夏昭怔愣片刻,低聲嘟囔了一句“胡言亂語”。
馬車緩緩啟動,夏昭的目光定在韓夢柳手上,白皙、修長、指節分明。攤開手掌與他十指交疊,還不滿足,便側過身扶著他的肩,吻住那兩片漂亮的嘴唇。
從前夏昭的吻總是急切而霸道,但今日的吻卻輕緩綿長,仿佛想要描摹對方唇舌的形狀與紋路,因此只是閉著雙眼細細碾過一遍又一遍,並未深入。
韓夢柳一手摟著夏昭的腰,一手安撫般覆住那毛茸茸的腦頂。這樣就覺得小太子已盡在掌控,眼中嘴角儘是笑意。
夏昭睜開眼,吻也停了下來,目光迷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