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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昭不答,餘光望著燭火中韓夢柳的側臉,“我總覺得,你有心事。”
韓夢柳撥燈的手一頓。
“說吧,無論是什麼,我都能承受。”夏昭抱起雙臂。
韓夢柳放下撥燈的小剪,嘆了口氣,“罷了,如若是我,也會希望知道真相。今日我來,發現暗中並無監視,可見第一,皇上並不擔心你的安全,因為他相信你,也相信遲早會有人來看你。第二,他也不需要監視你,這同樣是因為他信你寵你,寵到太子之位他從未想過要給旁人。”扭過頭,認真而悲憫地望著夏昭,“因為你並非君後所生,而是皇上與趙晟將軍之子。並且,是皇上十月懷胎,親自生下了你。”
第65章 親自為你來試針
“你說什麼?!”夏昭登時起身, 如被當頭悶了一棍,不可置信地發問。
“你冷靜。”韓夢柳壓低聲音,指了指床上的女兒,繼續道:“你我在趙將軍軍中所為的確有錯, 但罪不及此。何況真論起來, 首先要罰的是我,可皇上的聖旨卻氣勢洶洶地只針對你, 且頗有些發泄的意思。我覺得此事不簡單, 找了一個晚上入宮探查,埋伏在興安殿頂上, 當時趙將軍就在殿中, 我聽到他與皇上說話。”
韓夢柳將當夜的一切盡數說出,夏昭站著, 渾身越來越僵、越來越冷,近在耳邊的言語仿佛隔著重重山海,模糊不明。
“事情就是如此。所以皇上他只是生氣, 等他氣消了,你自然就……”
夏昭的雙手劇烈顫抖起來。
“所以,我不是父君所生,長公主也並非我的胞姐,二十多年來,父皇為了隱瞞真相讓我成為父君的孩子,那父君對我究竟是何心情?父君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為了利用我, 是麼?可我心中對父君,對他卻……父皇又為何、為何與趙將軍……此事一定還有不少人知道,比如父君、麗貴妃、比如太傅、劉公公、秦太醫等。他們都知道,只將我蒙在鼓裡,多年來他們看著什麼都不知道的我,又……當年的事究竟是怎樣的?”夏昭不斷喘息,“若趙將軍是我生父,我卻讓他跪我,還極盡羞辱,那我成了、成了什麼……我就是一個大逆不道的傻子,我……”
“你冷靜些。”韓夢柳起身扶住夏昭手臂,“突聞此事的確令人心驚,但……”
“阿夢。”夏昭抬頭,泛著血絲的眼凝視韓夢柳,“一切都是假的,不是麼?所有我看重的人都不同我說真話,包括你。我做這太子有何意義?”雙目狠厲地瞪著,繼而如火光熄滅一般空洞下去。他突然又兇猛地咳起來,艱難地說:“即便、即便有一天我登上帝位,又有何意義?全是假的。”
甩開韓夢柳,夏昭拎起牆角處一個酒罈,大步推門出去,踩過他不久前辛勞開墾出的土地,奔到奔流向下的河邊,急躁地撕開泥封,仰頭大口喝起來。
“借酒消愁無用,你酒量本就一般,當心身體。”韓夢柳緊跟著追過來,去搶酒罈。
夏昭不斷躲閃,趁空繼續仰著頭灌,韓夢柳急了,一把搶過酒罈背在身後,“夏昭!怎麼一出事,你就跟個孩子一樣!”
“什麼?!”夏昭通紅著臉,雙目痴痴,“跟孩子一樣?你一直就是、就是這樣看待我、瞧不起我的吧?你說的一出事,是指你明明不喜歡我卻跟我成親,成親後又例行公事一般讓我備受煎熬,還是說你夜不歸宿私會舊情人,把你的舊情人、朋友甚至隨便一個什麼人都排在我前面麼?啊?!”
“你在說什麼。”韓夢柳一看就知他已然被憤怒與酒力激得上了頭,望著那委屈急切的模樣,他不想再做爭辯,就按住夏昭雙臂,“好了!天冷,回去吧。”
夏昭再次甩開韓夢柳,“我不回去。”喘息一陣,態度又軟了下來,“阿夢,我方才那樣說你,你生氣嗎?那、那你陪我飲酒好不好?你陪我飲酒,我不再說你了,我都相信你,好不好?我心裡真的、真的很難受……你陪陪我,我們今夜一醉方休,別的都不管了,好不好?”他湊上來揪著韓夢柳的衣襟,如同依依平時撒嬌一樣,眼神中飽含期許。
但很快,他就敏銳地發覺了韓夢柳眼中的猶豫。
“怎了?你不願陪我,不願同我飲酒麼?”
韓夢柳嘴唇張了張,一壇酒對他來說自然不在話下,可如今他肚裡又有了一個,在經歷了上回一天一夜的雨淋後,實在不敢再冒險了。
“你聽我說,我……”
正猶豫著要不要將真相道出,夏昭通紅的臉突然放出極為失望的冰冷,將韓夢柳一推,頹喪低喃:“不願就是不願,不必解釋,我不、不需要……我也不是一定要旁人陪的。”踉踉蹌蹌地從韓夢柳鬆懈的手中奪回酒罈,又踉踉蹌蹌地轉身跑開,“沒有你陪,我也、也死不了……”
“你……”
韓夢柳起身欲追,突聞遠處屋中隱約傳來哭聲,頓時一個頭有兩個大。
望著夏昭拎著酒罈左右搖晃隨時打算摔倒的身影,他突然有種恨鐵不成鋼的無力感。略一思索,還是決定先折回屋去看女兒。
夏昭正在暈乎,沒聽到屋中響動,因而在他看來,就是韓夢柳又絕情地拋棄了他,這明晃晃的厭惡舉動無疑在近日種種絕望中又加了極為厚重的一層。他頭暈眼花步伐凌亂,委屈得幾近崩潰,終於撐不住跪在地上,一口氣沒順好,劇烈地再咳起來。
酒罈依然被抱得死緊,仿佛那是如今唯一可以救命的東西。
韓夢柳進屋一看,依依醒了,正坐在床上抹淚大哭,看到韓夢柳仿佛看見救星,立刻張開雙手哭得更大聲。
韓夢柳將女兒抱進懷裡,坐著哄站著哄,才終於讓小傢伙平復下來,又歪著頭睡了。
屋中昏暗,唯有方才他隨手撥弄的油燈發出吝嗇的光芒。他不禁胡思亂想起來:若他晚來片刻,依依從床上摔下去,或是油燈翻了,又或者……
按住眉心,晚間他的目力越來越差,有朝一日他若真不幸瞎了,那麼他懷裡這個、肚裡這個,還有外面那個……
哎,自打何時,他竟也開始想這些有的沒的,婆媽得一點兒都不像他了。
不敢再放女兒一人,他將自己的毛氅和女兒的斗篷拍乾淨,裹好那敦敦實實的小身體,抱著一同出屋。
小心翼翼地經過田地靠近河邊,夏昭不見了。韓夢柳腦中“嗡”地一聲,接著使勁兒甩頭告訴自己,不是不見了,只是他看不清。
抱著女兒不敢走太快,沿著河邊摸索了近一柱香的時間,終於看到了那折騰人的傢伙。一瞬間,他又驚又怕又氣又急,手都在發抖。
三十年了,只有雙親離世之時他方才這樣過——
夏昭跪趴在河邊,一手抱著酒罈,一手往臉上撩著河裡的冰水。仿佛還覺得不夠清醒,索性直接將酒罈下到河中灌滿水,再舉起翻個過兒,嘩啦啦從頭頂爽利地澆下來。接著他扔掉酒罈,渾身是水跪在那裡直挺挺愣了片刻,突然閉上雙眼身體前倒,一頭栽進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