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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夢柳離開那日,漫天飄雪,山中空寂,宛如仙境。
瓦上片片碎玉,廊下一片素白,韓夢柳身著連帽輕裘,身姿高挑挺拔。
角落幾支紅梅暈著酒態,卻不及人面芳華。
杜松風備好馬車,衣物、器物、酒食俱全。李怡送上銀兩,千叮萬囑。韓夢柳恭敬不如從命,躬身道:“二位,大恩不言謝,今日暫且別過。”
李怡神情複雜,杜松風面露傷感。
韓夢柳望向從頭到腳裹得嚴實的杜松風,笑道:“杜公子保重身體。”
杜松風認真道:“多謝,韓公子身體剛剛恢復,也要小心。”
韓夢柳點點頭,又微笑著去看李怡。
李怡在大雪中依然抖擻著毫不服輸的氣勢,著一領箭袖,一雙武人靴,頭髮束起,意氣風發,笑嘻嘻先發問:“臨別之時,韓兄有何指教?”
韓夢柳唇邊笑意漸濃,“指教不敢,只是希望李兄別再拘泥掌故,新年有些新氣象。”
李怡一愣,杜松風扭過頭,疑惑地望著他。
韓夢柳再一笑,“時候不早,在下先行一步。”
一言道來惜別,李怡與杜松風看著韓夢柳坐上馬車,又追著馬車前行,直到車窗中探出的臉看不清了,才停下腳步。
天地間簌簌雪落,李怡站在雪地里嘆道:“回吧,你有身子,莫受了風。”
杜松風“唔”了一聲,又頑強地道:“我不冷。”
李怡在杜松風看不見的地方翻了個白眼,轉身先行。杜松風往道路深處又看了片刻,才慢吞吞跟上去。
猶豫半晌,李怡向後伸出手,“小心路滑。”
杜松風也猶豫,但……挺著肚子走雪地確實不便,不過幾步他就心驚膽戰,便緩緩伸出手抓住李怡的胳膊。帽子遮蓋下的面頰,有些紅。
馬車一路前行,近午時到達縣界,界碑栽在道旁,一半埋在雪中。另有一青石小亭名為“十里”,古往今來,不知見證多少悲歡。
馬車緩緩止住,韓夢柳推開車門,風雪迷得人睜不開眼。抬首一望前方亭中,一紅衣少年負手而立,仿佛這茫茫天地間唯一的風景。
第29章 我在橋上看著你
夏昭一身紅色錦袍, 頭戴金冠,仿佛初開的名品牡丹,貴氣逼人,光華閃閃。見韓夢柳踏雪入亭, 髮際、睫上皆帶著剛剛化開的晶瑩水珠, 輕輕一扇,牽得人挪不開眼, 不禁微笑起來。
韓夢柳見夏昭脊背雖挺直, 但面頰、耳朵、手指皆青白裡透紅,定是凍得不輕——身為太子, 想必是頭一遭獨自在大雪荒地中等人, 又不想穿得臃腫失了風度。
少年人,總是好些面子。
本欲請他車中說話, 轉念一想還是算了——一則戳破人家的心思,又讓小太子示弱,不太好;二則……韓夢柳心中一笑, 難得凍一凍,只當體察民情了。
來回一思索便有了片刻沉默,夏昭自作主張地將這當作短暫分離後情緒奔涌的欲言又止與凝眸相望。
“你……身體都好了?”
韓夢柳微笑一揖,“多謝太子殿下關懷,亦多謝殿下留下的太醫,太醫應已回稟殿下,草民已經好了。”
“嗯,是。”夏昭露神色略憂傷, “原本想帶孩子來給你看,可太醫說最近天冷,能不折騰就別折騰。”忍不住向前邁了一步。
韓夢柳站著未動,“這些事情,太子殿下決定便好。”
夏昭勉強笑了笑。
如果韓夢柳不說話,他還能說什麼?
只要他想做的就一定可以做到,只要他喜歡的就一定可以得來。二十年來他對此毫無懷疑,可韓夢柳卻在他墜入夢裡的時候,輕輕喊醒了他。
他仿佛從井口躥出的蛙,突悟這天地無邊無際,大到令人害怕。
終於明白,當初只因韓夢柳有意,否則他根本無法讓其順從。
“草民還以為,殿下到此是想說那件最後要草民做的事。”韓夢柳望著夏昭,那雙眼眸比之去年初見,似乎幽深了些。
“那件事尚未想好。”夏昭自嘲一笑,“大概因為只有一件,便左右為難。”
“無妨,太子殿下盡可慢慢想。”韓夢柳抬眼,一顆冰雪化作的水滴落下。
夏昭不知該如何應對,就只這麼站著。覺得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他,也挺好。
沉默許久,韓夢柳幾不可聞地嘆了一聲:“歷來送別或折柳、或飲酒、或踏歌,現下無酒無柳,草民亦不敢讓殿下賦詩唱曲。車裡備了琴,不如就由草民彈上一曲,意思意思吧。”回身出亭入雪地,夏昭跟上,一素一紅兩道身影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拖出兩行長長的腳印。
夏昭停在馬車幾步之外,看著韓夢柳與車夫說了幾句,然後進入車中。
車中窸窸窣窣響,接著古樸低沉的曲調傳來,在空曠的天地中頓挫流轉,仿佛訴說著刻骨銘心的故事。
馬車緩緩啟動,琴聲飄在風雪中,漸漸模糊。
夏昭閉眼抬頭,大片的雪花落在面上,化作清冽的水滴。前方馬車已如點墨,耳畔唯餘風聲,腦中迴蕩不去的,是方才首次聽到就再也無法忘記的琴曲。
身雖冷,可心底卻有一塊地方,燃燒得如他的紅衣。
年關將至,商號異常繁忙,李怡起早貪黑暈頭轉向,等到終於閒下來時,已是除夕。
街頭巷尾張燈結彩,家人行人換上新衣,見面無論熟不熟悉,都會說上幾句問候,道上幾聲吉利。
熱鬧氣氛壓得人胸中憋悶,李怡回房灌了壺茶,躺在床上尋清靜。
隔開鼎沸人聲,煩躁漸漸散去,心底的空虛卻露出萌芽,逐漸占了上風。他雙手抱在腦後細細思量:從前過年他都樂樂呵呵,為何今日竟莫名無力?
難道是因這是及冠後的第一年,不自主地就嚴肅了?還是因為今年開始正式經營商號,不得不變得成熟?又或是因為這一年發生了許多事,變謹慎了?再或者是因為……即將為人父,不可再有小孩子習氣?
突然間,杜松風挺著肚子的模樣出現在眼前。
李怡使勁兒敲頭,坐起來再飲幾杯茶:大過年的,胡思亂想些什麼。
門外侍婢喊他,他應了一聲,整理衣冠面容,往前廳去。
李家的年夜飯有浩浩蕩蕩十幾桌席面,恆慶元留守的管事夥計們都在,眾人歡聚著推杯換盞。
李怡舉酒犒勞眾人,一圈走下來,已有三分暈乎一分醉意。飲了杯醒酒茶,又吃了幾口菜,聽著外面轟隆隆爆竹聲起,不禁有些心癢。
瞅著旁人不注意摸出大門,天空中一朵焰火炸開,染了一片紅光大勝,又化作星星點點散在眼前。
李怡心動,向著焰火的方向行去。
除夕開了宵禁,街道上燈火交織,熙熙攘攘。賣小食的攤點飄來陣陣濃香,賣小物的鋪子閃過片片絢爛,孩童們競相追逐,大人們歡聲笑語。
走上橋頭,李怡擠在糖葫蘆小攤和紙鳶小攤之間,望著橋下流水中蕩漾的斑斕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