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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廷無法說話,但神色已證明了韓夢柳的論斷。
“你現下應當不會自盡。”
韓夢柳取出封口的布,譚廷鬆了口氣,道:“不想韓大人除了文采出眾畫技高超,竟還是個心思縝密的俠客。我唯一珍視之人只有女兒,此前我已秘密將她送走,為她安排好了一切。他們……並不知道。”
“所以從前他們也是用女兒威脅你陷害太子與杜松風?”
譚廷點點頭,“我別無選擇。”
“你有的,譬如現在。”
譚廷垂下頭,“我不會指認幕後之人,所有罪責我一人承擔。”
韓夢柳蹙眉,“二皇子如此狠辣,你仍要對他盡忠?”
“我沒說是二皇子指使,或許韓大人應該帶上那幾名黑衣人,看看是否有幕後之人的線索。”
韓夢柳冷笑,“職業殺手再乾淨不過,能找到什麼。譚少監,你當真……”
“我譚廷有今日,全靠主子提攜,如今辦事不利,合該有此下場。”疾馳的馬背上,譚廷平靜地望著飛速閃過的地面,“只要我死了,就不會再有人打擾我女兒。我也希望,以我之死贖罪,上天能夠垂憐於她。”
“唯一牽掛之人……當真?”韓夢柳握緊韁繩,“那你對杜松風究竟是何心意?”
譚廷默然不語,片刻後低聲道:“我對他是何心意,我會親口告訴他。其實此事無論結果如何,我都沒想過繼續活著。”
視線中的地面落下點點鮮血,譚廷扭頭,餘光望見韓夢柳正以袖子抹血,又點住胸口幾個穴道。本想勸他停下療傷的話猶豫了一陣,終究沒有說出。
韓夢柳押著譚廷趕到,大理寺即刻升堂,建平帝與景瀾坐鎮聽審。
建平帝平淡地望著韓夢柳,似乎他只是一名押解犯人的普通衙役;韓夢柳見無人令他退出,也就淡然地站在一旁。
夏昭與杜松風被分別從大內天牢與大理寺天牢提調而來,夏昭仍著太子常服,面色雖不佳,精神卻飽滿;杜松風是徹頭徹尾的囚徒打扮,宛如遭了饑荒的難民。
夏昭剛進大堂便看到了一身夜行衣的韓夢柳,驚訝之色一閃而過,待又看到正堂上的明黃色時,迅速提起衣擺跪下。
杜松風卻是首先看到了大堂正中跪著的人,雖換了打扮,但他認得那個背影,他知道,那是譚廷。接著他也看到了韓夢柳,韓夢柳沖他微笑了一下,似乎是讓他放心。
“太子殿下,”堂上大理寺卿肅然道,“此刻殿下仍是嫌犯,依大齊律法,嫌犯受審當剝去冠冕朝服,微臣冒犯。”
“國無法不行,寺卿大人依律行事,何來冒犯?”夏昭言辭坦蕩,雙手抬起。
衙役除去夏昭衣冠,堂上驚堂木一拍,“本案如今另有嫌犯,堂下何人?”
譚廷抬頭平靜道:“犯官將作監少監譚廷,因私怨記恨太子殿下,利用公務之便偷學監丞杜松風家傳手藝,以商號瑞福臨獨特的手法私制龍袍,買通太子府上歌姬,將龍袍藏於杜松風送去的衣物中,再趁聖上君後賞花時故意出首,以構陷太子及杜松風一家。犯官深知自己罪不可赦,只求一死。”深深叩首。
跪在旁邊的杜松風心中戰慄,想要扭頭看看譚廷的臉色,卻發覺自己不敢動了。
這……是真的嗎?為什麼他親口說了,自己仍是不願相信?
那個對他很好的譚大哥,真的會……這樣做嗎?
“譚廷,你與太子殿下究竟有何私怨?陷害監丞杜松風,又是為何?”
譚廷道:“犯官身為將作監少監,時常因公務往來太子府,曾賄賂太子以求升官,卻被太子嚴詞拒絕,並警告犯官,若有再犯定不輕饒。除此之外,太子殿下於公務上要求頗高,犯官心生不滿,繼而轉為怨恨。至於杜松風……”
杜松風覺得譚廷似乎看了他一眼,而且很輕地嘆了口氣,只有跪在他身旁的自己才能聽見。
“杜松風初來乍到,無權無勢,最好拿捏,又有家傳手藝,方便打掩護。因此犯官故意親近取其信任,哄騙他將家傳手藝以公務之機說出。犯官於製衣上有些天賦及經驗,因此學得很快。如若需要,犯官可當堂製衣,以作比對。”
杜松風耳中轟鳴,心緊緊揪著,一陣空,一陣涼。
此時,搜少監府的衙役們回來稟告,在譚廷臥房床褥下發現了與龍袍相似的布料及繡線,即刻查驗後確定,證物與龍袍所用材料及手法一致。
大理寺卿一瞥建平帝神色,厲聲問道:“譚廷,本官問你,此事可是有人指使?”
譚廷朗聲道:“無人指使犯官,所有事情皆是犯官一人所為。”
“那你既願意認罪,為何又喬裝出逃?”
譚廷道:“犯官聽聞已有工匠認出龍袍並非真正的瑞福臨手法,心中慌亂,這才出逃。後來遇上韓大人,經他一番勸說,終於悔悟,所以回來認罪。”
“那麼先前追殺你的人是誰?”
譚廷頓了頓,道:“犯官不知道。那些黑衣人尚未近身,就被韓大人擊退後自盡了。韓大人說那些是職業殺手,身上並無線索。犯官不知是不是在別處得罪了人,惹來殺身之禍。”
大理寺卿沉吟不語,再瞥建平帝及景瀾的神色。
突然景瀾起身,向建平帝見禮道:“皇上,微臣斗膽打斷。方才微臣已派人前去譚少監被捕之地收屍,微臣以為,職業殺手亦是活生生的人,是人,就會有線索。”
建平帝眯眼道:“愛卿所言有理。”
大理寺卿聽出話鋒,立刻拍案,“譚廷,構陷太子其罪當誅,三族之人亦不可免。本官知道你還有個女兒,難道你要她小小年紀亦被連累?快快說出指使之人,戴罪立功!”
“無人指使,讓我如何說?”譚廷苦笑,“皇上、丞相大人、寺卿大人,犯官罪不可赦,甘願伏誅,然幼女無知且無辜,還請放她一條生路,若……”眼中泛出淚光,“若她終究不免被株連,犯官便到陰曹地府中,再與她道歉吧……”
杜松風一驚,終於忍不住扭頭望過去,譚廷也正望著他,依舊像他初到將作監的那天一樣,眼神溫潤,柔和地微笑著,只是這一次,那笑中帶著淚。
是訣別的淚。
“杜賢弟,你到將作監後,我所作一切皆是為了利用,絕無半點真心。”唇邊笑容放大,“你心性淳樸、善良真誠,日後莫要再被人騙了……”譚廷猛然低頭咬開衣領,一塊金燦燦的東西露了出來,他迅速一吞,閉上雙眼。
“他要做什麼?!”
大理寺卿一喝,衙役迅速上前掰開譚廷的嘴,然而譚廷已然氣絕。衙役再翻被咬開的衣領,只見其中殘餘了一金黃小塊。
“大人,嫌犯已吞金自盡。”
杜松風雙目呆滯,頹然跪坐一旁。那塊金子他認得,那是他送給譚廷之女的華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