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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今君後之所以出身平平卻被封為后,乃因當年生龍鳳雙胎:嘉和長公主與太子夏昭。長公主早出世,容貌酷似君後,夏昭則像建平帝多些。姐弟倆從小相伴,感情很好。只是長公主十七歲出嫁離宮後就見得少了,只有逢年過節才聚上一聚。
劉總管領命退下。不用說,夏昭定是想請長公主入宮求情,保韓夢柳平安歸來——闔宮皆知,眾多皇子公主中,君後最寵愛的就是長公主,只要長公主出馬,君後必然鬆動。
晚飯時分長公主到了,夏昭請其內苑用飯,頗顯依賴與親近。其間談起家事,夏昭哀嘆連連,數度哽咽。看著印象中頑皮驕傲的皇弟如此愁容渾身傷痕,看著襁褓中的小侄女朦朧的淚水,業已為人母的她心中無限輾轉,當即表示即刻入宮,不平安帶走韓夢柳誓不回還。
夏昭千恩萬謝送她離開,夜幕已至,下了一天一夜的雨,仍無半點要停的意思。
韓夢柳依舊筆直地跪在玉曉宮外,頭被雨滴砸得發蒙,身上已經濕透冰冷到麻木。君後一副一輩子都不打算出來的樣子,看來是尚未想好整治他的辦法。
只是此時此刻,他的心思已經暫且無法放在這些事上了。
從無到有、從淺到重、從忽略到意外、從意外到熟悉,小腹的酸脹和墜痛聚攏了他的神志,極不情願地將右手三指搭於左腕上,一個料到了卻不想面對的事實湊熱鬧一般襲來——
微弱但卻絕不可能看錯的胎息。
他居然……又有了孩子。
夏昭的孩子。
若放任下去,大概只需一炷香的時間,這個孩子就會隨著雨水消亡,但是……
一手按於小腹,他運起內力護住那正在流逝邊緣的脆弱生命。到底,又是在尚未想清楚之前就做出了行動。
他與夏昭的孩子大概是跟君後或玉曉宮犯克,上回如此,這次又是如此。
冒雨跪在此五個時辰,他從未考慮過自己的身體,卻依舊逃不過有想要保護之人。
初更過,長公主車轎從偏門進入玉曉宮。
君後寢殿內,華美精緻的宮燈亮至深夜,天下間最華貴的一對父女的剪影落在窗戶紙上。
三更後,宮燈熄。長公主轉道曾在玉曉宮中的臥房,將窗戶打開一條縫,清麗的眼遙望著宮門方向。一牆之外,是她最親的弟弟在這世上最愛的人。
夜裡皇宮靜得出奇大得可怕,只有巡邏的禁軍欽衛能帶來些人氣,可他們也仿佛被提前告知了一般,對突兀跪在那裡的韓夢柳熟視無睹,仿佛那是個禁忌。
跪下的第十二個時辰,君後終於在長公主與秀姑姑的陪伴下出現了。彼時快要失去意識的韓夢柳正堅持盯著周圍地面的雨水,一遍又一遍地確定,沒有紅色,沒有血水。看來,他一夜不計後果的運功沒有白費。雖然腹中依舊墜痛,但短時間內,這孩子都會好好地呆在他肚子裡了。
君後依舊是那副倨傲冷淡的面孔,傘下雨水後傳來的聲音略顯遙遠。
“太子側妃,本君見你有悔過之意,此事便到此為止。如若再犯,決不輕饒!若太子再有閃失,本君惟你是問!”轉身離去,秀姑姑立刻撐傘追上。
另有華麗的朝服輕動,一團熱氣襲來,長公主站在韓夢柳面前,將傘撐在他頭頂,更俯下身,毫不介意他身上的雨水與濕透的衣服,雙手托住他臂彎,溫婉笑道:“起來吧,本宮送你回府,太子正等著你呢。先暖暖身子。”塞給他一個暖爐。
“多謝長公主殿下。”韓夢柳雙腿已僵,花了不少時間才終於站起。他並未直視長公主的容顏,卻感受得到那道悲憫的目光。
“昨夜說了許久,父君總算答應不再追究,卻又不想輕易饒了你,因此才又讓你跪了一夜。方才沒留你在宮內醫治,本宮也只好暫且讓你在車上更衣,回府後再好好診治吧。好在宮中離太子府不遠,本宮也已送信過去,只是苦了你再堅持堅持。”
“長公主殿下說哪裡話,此番全靠長公主殿下,我感激還來不及。”
馬車中,簡單擦身換衣的韓夢柳披著棉被,始終恭謹地微垂著頭。
長公主一笑,“看你這模樣,哪裡像個行事不羈的。”
韓夢柳亦疲憊地微笑,“長公主殿下身份尊貴,又是恩人,且是女子,所以……”
“可本宮也是昭兒的姐姐,我倆一起在父君腹中呆了十個月,是最親最親的那種。你是昭兒之妃,與本宮說話隨意些,叫聲皇姐,或看本宮幾眼,也無所謂。”
韓夢柳再一笑,“我是側妃,至多就是小妻,或是妾,當不得長公主殿下如此親近。”
“哎。”長公主喟然長嘆,“你雖是側妃,可昭兒對你的心思重得令人動容。他重視你,甚至超過自己的性命。若有一人那樣對待本宮,本宮也願把性命給他,哪裡還在意什么正妻或是妾。”
韓夢柳有些震驚地緩緩抬起頭,“家母也曾說過類似的話。”
長公主先是一怔,接著莞爾,“女子的心思就是如此簡單,不像你們男子,總是想得太多。”
“或許吧。”韓夢柳淡淡笑著,視線中長公主的面容的確像極了君後,可一言一語一顰一笑都與君後完全不同。她雖與夏昭同齡,比自己小了八歲有餘,但這一瞬間,卻讓自己感受到了久違的年幼時娘親在身邊的溫暖。
夏昭接到長公主傳來的口信,聽到韓夢柳在宮中經歷的種種,心中複雜地不知如何是好。
命人準備沐浴的熱水、床鋪,大夫也就位等待。依依聽到消息後歡快地拍手,抱著夏昭的胳膊示意他一起去看韓夢柳。
然而夏昭卻猶豫了,突然之間竟就害怕看到他、害怕與他說話。只得暫時安撫依依,說爹爹需要休息,等爹爹休息好了再去看。
韓夢柳早就想倒下了,一看到床更恨不得立刻就貼上去。然而處事周密的他即便如此也拼命堅持著清醒,更在大夫為他檢查時強行催動內力掩飾了有孕的脈象。
他太累了,只想好好休息。其餘一切,他都不想面對、不願理會。
太子府折騰一場,終於重歸平靜。
夜深人靜,韓夢柳睡了,依依被奶娘抱著去看了一會兒爹爹的睡顏後,在夏昭的陪伴下也滿足地睡了。上夜的下人們偶爾犯困,闔府唯獨夏昭最精神。
他坐在床邊為女兒拉好棉被,望著那白嫩純淨的小臉,突然發覺,原來自己竟無一人可以說話。也只有在這所有人都聽不見的時候,他才敢一吐心意——
“依依,若你會說話就好了,那樣你就能告訴父王爹爹如今的模樣。”
“他受苦了,可父王卻連感謝或是道歉都說不出口。”
“父王心裡怨他,怨他為何非要去見那些不相干的人,還非要……同那些人過夜。可父王不願問他,更一點兒也不願去想他與那些人究竟發生過什麼。稍一細想就……難過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父王縱然百折不撓,可如今……真是不知該如何面對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