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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佛我聽我媽對我嬸說:不能讓她知道。真讓人納悶兒,到底是怎麼檔子事兒?我怎麼到這兒就接不下去了呢?是她們把孩子給?還是扔?決不能夠!決不能夠!”

    我已經站起來,臉衝著秀貞看,她皺著眉頭,正呆呆地想。她說話常常都會忽然停住了,然後就低聲地說“真讓人納悶兒,到底是怎麼檔子事兒?”的話。她收梳頭匣子的時候,我看見我送小桂子的手錶在匣子裡,她拿起手錶,放在掌心裡,又說: “小桂子她爹也有個大懷表死了當了,當了那個表,他才回的家,這份窮,就別提了!我當時就沒告訴他我有了。反正他去個把月就回來,他跟我媽說,放心,他回家賣了山底下的白薯地,就到北京來娶我。千山萬水,去一趟也不容易,我要是告訴他我有了,不也讓他惦記著!你不知道他那情意多深!我也沒告訴我媽我有了,就不出口,反正人歸了他了,等嫁了再說也不遲……” “有了什麼了?”我不明白。

    “有了小桂子呀!”

    “你不是剛說什麼沒有了嗎?”我更不明白。

    “有了,沒了,有了,沒了,小英子,你怎麼跟我亂擾?你聽我給你算。”她把我給小桂子的表收起來,然後用手指捏著算給我聽:  

    “他是春天走的。他走的那天,天兒多好,他提著那口箱子,都沒敢多看我,他的同鄉同學,有幾個送他到門口兒的,所以他就沒好再跟我說什麼。好在頭天晚上我給他收拾箱子的時候,我們倆也說得差不多了。他說,惠安的日子很苦,有辦法的都到海外謀生去了,那兒的地不肥,不能種什麼,白薯倒是種了不少。他們家,常年吃白薯,白薯飯,白薯粥,白薯干,白薯條,白薯片,能叫外頭去的人吃出眼淚來。所以,他就捨不得讓我這個北邊人去吃那個苦頭兒。我說可不是,我媽就生我獨一個兒,跟了你去吃白薯,她怎麼捨得我!他說,你是個孝女,我也是個孝子,萬一我母親扣住了我,不許我再到北京來了呢?我說,那我就追你去。 送他到門口,看他上了洋車,抬頭看看天,一塊白雲彩,像條船,慢慢地往天邊兒上挪動,我仿佛上了船,心是飄的,就跟沒了主兒似的。

    我送他出去,回到屋裡來,噁心要吐,頭也昏,有點兒後悔沒告訴他這件事,想追出去,也來不及了。 日子一天天地捱,他就始終沒回來,我肚子大了,瞞不住我媽,她急得盤問我,讓我說不出道不出的,可是我也顧不得害臊了,就都告訴了我媽。我說,他總有一天回來,他不回來,我去!我媽聽了拿手堵住我的嘴,直說:姑娘,可別這麼說了,這份丟人呀!他真要是不回來,咱們可不能嚷嚷出去,就這麼,把我送回了海淀。  

    “小桂子生下來,真不容易,我一點勁兒都沒有,就聞著窗戶外頭那棵桂花樹吹進來的一陣陣香氣,我心說,生個女的就叫小桂子。接生的老娘婆叫我咬住了辮子,使勁,使勁,總算落了地,呱呱哭聲好大呀!” 秀貞說到這兒,喘了一大口氣,她的臉色變青了,故事接不下去,就隨便說了,她說:

    “小英子,你不心疼你三嬸嗎?”

    “誰是三嬸?”

    “我呀!你管思康叫三叔,我就是你三嬸,你還算不過這帳來。叫我一聲。”

    “嗯”我笑了,有些難為情,但還是叫了她:“三嬸。秀貞。

    ”

    “你要是看見小桂子就帶她回來。”

    “我怎麼知道小桂子什麼樣兒?”

    “她呀,”秀貞閉上眼睛想著說:“粉都都的一個小肉糰子,生下來我看見一眼了,我睡昏過去那陣兒,聽我媽跟老娘婆說,瞧!這真是造孽,脖子後頭正中間兒一塊青記,不該來,非要來,讓閻王爺一生氣用指頭給戳到世上來的!小英子,脖子後頭中間有指頭大一塊青記,那就是我們小桂子,記住沒有?” “記住了。  

    ”我糊裡糊塗地回答。

    那麼,她現在問我說的事記住沒有,就是這件事嗎?我回答她說:“記住了,不是小桂子那塊青記的事嗎?”

    秀貞點點頭。

    秀貞把桌上的蠶盒收拾好,又對我說:

    “趁著他睡覺,咱們染指甲吧。”她拉我到院子裡。牆根底下有幾盆花,秀貞指給我看,“這是薄荷葉,這是指甲糙。”她摘下來了幾朵指甲糙上的紅花,放在一個小瓷碟里,我們就到房門口兒台階上坐下來。她用一塊冰糖在輕輕地搗那紅花。我問她: “這是要吃的嗎?還加冰糖?”

    秀貞笑得咯咯的,說:

    “傻丫頭,你就知道吃。這是白礬,哪兒來的冰糖呀!你就看著吧。”

    她把紅花朵搗爛了,要我伸出手來,又從頭上拿下一根卡子,挑起那爛玩意兒,堆在我的指甲上,一個個堆了後,叫我張著手不要碰掉,她說等它們幹了,我的手指甲就變紅了,像她的一樣,她伸出手來給我看。

    我的手,張開了一會兒,已經不耐煩了,我說:  

    “我要回家去了。”

    “你回家非弄壞了不可,別走,聽我給你講故事兒。”她說。

    “我要聽三叔的故事。”

    “小聲點兒,”她向我擺手,輕輕地說,“讓我先看看他醒過來沒有,他要不要喝水。”她進去了一下,又出來了,坐下後,手支撐在大腿上托著下巴頦兒,忽然向著槐樹發起呆來。

    “說呀!你。”我說。

    她驚了一下,“嗯?”好像沒聽見我的問話,但跟著眼淚掉下來了,“還說呢,人都沒影兒了,都沒影兒了!老的!小的!”

    我一聲不響,她自己抽抽噎噎地哭了一會兒,才又大喘了一口氣,望我笑了,那淚坑!我就覺得在什麼地兒看見過秀貞這個人,這個臉。

    秀貞用手指抹抹淚,拉過我的手托在她的手上,這樣,我就輕鬆點,不覺得張開染指甲的手很累了。她又側起身子看著跨院門,好像在張望什麼人。她自言自語地說: “就是這時節他來的,一捲鋪蓋,一口皮箱,搬進了這小屋裡。他身穿一件灰大褂,大襟上別著一支筆。我正在屋裡沒打掃完呢!爹領他進來的,對他說,‘會館裡正院房子都住滿了,陳家二老爺讓給您騰出這兩間小屋來。’他說:‘好,好,這樣就很好。’爹給他打開行李,把那床又薄又舊的棉被攤開,我心想,他怎麼過這北京的大冬天?小英子,住在會館念書的學生,有幾個有錢的?有錢的就住公寓去了。我爹常說,想當年,陳家二老爺上京來考舉,還帶著個小碎催伺候筆墨呢!二老爺中了舉,在北京做官,就把這間會館大翻修了一回,到如今,窮學生上京來念書,都是找著二老爺說話。二老爺說,思康是他們鄉里的苦學生,能念出書來,要我們把堆煤的這兩間小屋收拾了給他住。 我還在趕著擦玻璃呢,沒正眼看他。我爹對他說,這床被呀!過不了冬。爹真愛管人家的事,他準是不好意思了,就亂嗯嗯啊啊的沒說出什麼來。爹又問他在哪家學堂,他說在北京大學,喝!我爹又說了,這道不近,沙灘兒去了!可是個好學堂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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