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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情緊張,手裡捏緊一卷鈔票到銀行去。等到從高台階的正金銀行出來,看著東交民巷街道中的花圃種滿了蒲公英,我高興地想:闖過來了,快回家去,告訴爸爸,並且要他明天在花池裡也種滿蒲公英。

    快回家去!快回家去!拿著剛發下來的小學畢業文憑紅絲帶子繫著的白紙筒,催著自己,我好像怕趕不上什麼事情似的,為什麼呀?

    進了家門來,靜悄悄的,四個妹妹和兩個弟弟都坐在院子裡的小板凳上,他們在玩沙土,旁邊的夾竹桃不知什麼時候垂下了好幾個枝子,散散落落地很不像樣,是因為爸爸今年沒有收拾它們修剪、綑紮和施肥。 石榴樹大盆底下也有幾粒沒有長成的小石榴,我很生氣,問妹妹們:

    “是誰把爸爸的石榴摘下來的?我要告訴爸爸去!”

    妹妹們驚奇地睜大了眼,她們搖搖頭說:“是它們自己掉下來的。”

    我撿起小青石榴。缺了一根手指頭的廚子老高從外面進來了,他說:

    “大小姐,別說什麼告訴你爸爸了,你媽媽剛從醫院來了電話,叫你趕快去,你爸爸已經……”他為什麼不說下去了?我忽然覺得著急起來,大聲喊著說: “你說什麼?老高。”  

    “大小姐,到了醫院,好好兒勸勸你媽,這裡就數你大了!就數你大了!”

    瘦雞妹妹還在搶燕燕的小玩意兒,弟弟把沙土灌進玻璃瓶里。

    是的,這裡就數我大了,我是小小的大人。我對老高說:

    “老高,我知道是什麼事了,我就去醫院。”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鎮定,這樣的安靜。

    我把小學畢業文憑,放到書桌的抽屜里,再出來,老高已經替我雇好了到醫院的車子。走過院子,看到那垂落的夾竹桃,我默念著:

    爸爸的花兒落了,

    我也不再是小孩子。

    <完>

    附:

    另一段城南舊事

    作者:余光中

    林海音的小說名著《城南舊事》寫英子七歲到十三歲的故事,所謂城南,是指北京的南城。那故事溫馨而親切,令人生懷古的清愁,廣受讀者喜愛。但英子長大後回到台灣,另有一段“城南舊事”,林海音自己未寫,只好由女兒夏祖麗來寫了。這第二段舊事的城南,卻在台北。  

    初識海音,不記得究竟何時了。只記得來往漸密是在六年代之初。我在“聯副”經常發表詩文,應該始於一九六一,已經是她十年主編的末期了。我們的關係始於編者與作者,漸漸成為朋友,進而兩家來往,熟到可以帶孩子上她家去玩。

    這一段因緣一半由地理促成。夏家住在重慶南路三段十四巷一號,余家住在廈門街一一三巷八號,都在城南,甚至同屬古亭區。

    從我家步行去她家,越過江州街的小火車鐵軌,沿街穿巷,不用十五分鐘就到了。

    當時除了單篇的詩文,我還在“聯副”刊登了長篇的譯文,包括毛姆頗長的短篇小說《書袋》和“生活”雜誌上報導拜倫與雪萊在義大利交往的長文《繆思在義大利》,所以常在晚間把續稿送去她家。

    記得夏天的晚上,海音常會打電話邀我們全家去夏府喝綠豆湯。珊珊姐妹一聽說要去夏媽媽家,都會欣然跟去,因為不但夏媽媽笑語可親,夏家的幾位大姐姐也喜歡這些小客人,有時還會帶她們去街邊“撈金魚”。

    海音長我十歲,這差距不上不下。她雖然出道很早,在文壇上比我先進,但是慡朗率真,顯得年輕,令我下不了決心以長輩對待。但徑稱海音,仍覺失禮。另一方面,要我像當時人多話雜的那些女作家昵呼“海音姐”或“林大姐”,又覺得有點俗氣。同樣地,我也不喜歡叫什麼“夏菁兄”或“望堯兄”。叫“海音女士”吧,又太做作了。最後我決定稱她“夏太太”,因為我早已把何凡叫定了“夏先生”,似乎以此類推,倒也順理成章。不過我一直深感這稱呼太淡漠,不夠交情。  

    夏家的女兒比余家的女兒平均要大十二三歲,所以祖美、祖麗、祖葳領著我們的四個小珊轉來轉去,倒真像一群大姐姐。她們玩得很高興,不但因為大姐姐會帶,也因為我家的四珊,不瞞你說,實在很乖。祖焯比我家的孩子大得太多,又是男生,當然遠避了這一大群姐妹淘。

    不過在夏家做客,親切與熱鬧之中仍感到一點,什麼呢,不是陌生,而是奇異。何凡與海音是不折不扣的北京人,他們不但說京片子,更辦“國語日報”,而且在“國語推行委員會”工作。他們家高朋滿座,多的是捲舌善道的北京人。在這些人面前,我們才發現自己是多麼口鈍的南方人,竎彳不捲,竏厶不分,一口含混的普通話簡直張口便錯。用語當然也不道地,海音就常笑我把“什麼玩意兒”說成了“什麼玩意”。有一次我不服氣,說你們北方人“花兒鳥兒魚兒蟲兒”,我們南方人聽來只覺得“肉麻兒”。眾人大笑。

    那時候台北的文人大半住在城南。單說我們廈門街這條小巷子吧,曾經住過或是經常走過的作家,至少就包括潘壘、黃用、王文興與“藍星”的眾多詩人。巷腰曾經有新生報的宿舍,所以彭歌也常見出沒。巷底通到同安街,所以《文學雜誌》的劉守宜、吳魯芹、夏濟安也履印交疊。所以海音也不時會走過這條巷子,甚至就停步在我家門口,來按電鈴。  

    就像舊小說常說的,“光陰荏苒”,這另一段“城南舊事”隨著古老的木屐踢踏,終於消逝在那一帶的巷尾弄底了。夏家和余家同一年搬了家。從一九七四年起,我們帶了四個女兒就定居在香港。十一年後我們再回台灣,卻來了高雄,常住在島南,不再是城南了。廈門街早已無家可歸。

    夏府也已從城南遷去城北,日式古屋換了新式的公寓大廈,而且高棲在六樓的拼花地板,不再是單層的榻榻米糙席。每次從香港回台,幾乎都會去夏府做客。眾多文友久別重聚,氣氛總是熱烈的,無論是餐前縱談或者是席上大嚼,那感覺真是賓至如歸,不拘形骸到喧賓奪主。女主人天生麗質的音色,流利而且透徹,水珠滾荷葉一般暢快圓滿,卻為一屋的笑語定調或為眾客共享的耳福。夏先生在書房裡忙完,往往最後出場,比起女主人來也“低調”多了。

    海音為人,寬厚、果決、豪慡。不論是做主編、出版人或是朋友,她都有海納百川的度量,我不敢說她沒有敵人,但相信她的朋友之多,友情之篤,是罕見的。她處事十分果決,而且決定得很快,我幾乎沒見過她當場猶豫,或事後懊悔。至於豪慡,則來自寬厚與果決:寬厚,才能豪,果決,才能慡。跟海音來往,不用迂迴;跟她交談,也無須客套。

    這樣豪慡的人當然好客。海音是最理想的女主人,因為她喜歡與人共享,所以客人容易與她同樂。她好吃,所以精於廚藝,喜歡下廚,更喜歡陪著大家吃。她好熱鬧,所以愛請滿滿一屋子的朋友聚談,那場合往往是因為有遠客過境,話題新鮮,談興自濃。她好攝影,主要還是珍惜良會,要留剎那於永恆。她的攝影不但稱職,而且負責。許多朋友風雲際會,當場拍了無數照片,事後船過無紋,或是終於一疊寄來,卻曝光過度,形同遊魂,或陰影深重,疑是衛夫人的墨豬,總之不值得保存,卻也不忍心就丟掉。海音的照片不但拍得好,而且沖得快,不久就收到了,令朋友驚喜加上感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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