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金紅的太陽是從藍色的大海升上來的嗎?可是它也從藍色的天空升上來呀?我分不出海跟天,我分不出好人跟壞人。” “對,”他點點頭很贊成我:“小妹妹,你的頭腦好,將來總有一天你分得清這些。將來,等我那兄弟要坐大輪船去外國念書的時候,咱們給他送行去,就可以看見大海了,看它跟天有什麼不一樣。”
“我們看海去!我們看海去!”我高興得又念起來。
“對,我們看海去,我們看海去,藍色的大海上,揚著白色的帆,……還有什麼太陽來著?”
“金紅的太陽,從海上升起來,……”
我一句句教他念,他也很喜歡這課書了,他說:
“小妹妹,我一定忘不了你,我的心事跟別人沒說過,就連我兄弟算上。”
什麼是他的心事呢?剛才他所說的話,都叫做心事嗎?但是我並不完全懂,也懶得問。只是他的弟弟不知要好久才會坐輪船到外國去?不管怎麼樣,我們總算訂了約會,訂了“我們看海去”的約會。
五
媽媽那淡青色的頭紗,借給我跳舞用。她在紗的四角各綴上一個小小鈴兒,我把紗披在身上,再系在小拇指上,當作麻雀的翅膀。我的手一舞,鈴兒就隨著“呤呤”地響,好聽極了。
舉行畢業典禮那天,同時也開歡送畢業同學會,爸媽都來了,坐在來賓席上,畢業同學坐在最前面,我們演員坐在他們後面。童子軍維持秩序,神氣死了,他們把童子軍棍攔在禮堂的幾個出入門口,不許這個進來,不許那個出去。典禮先開始了,韓主任發畢業證書,由考第一的同學代表去領取,那位同學上台領了以後,向韓主任鞠躬,轉過身來又向台下大家一鞠躬,大家不住地鼓掌。我看這位領畢業文憑的同學很面熟,好像在哪裡見過。唉!我真“灑”
!每天在同一個學校里,當然我總會見過他的呀! 我們唱歡送畢業同學離別歌:“長亭外,古道邊,芳糙碧連天,問君此去幾時來,來時莫徘徊。……”我還不懂這歌詞的意思,但是我唱時很想哭的,我不喜歡離別,雖然六年級的畢業同學我一個都不認識。
輪到我們的“麻雀與小孩”上場了,我心裡又高興,又害怕,是我第一次登台,一場舞跳完,就像做夢一樣,台下是什麼樣子,我一眼也不敢看,只聽見嗡嗡嗡的還夾著鼓掌聲。 我下了台,來到爸媽的來賓席。媽媽給我買了大沙果,玉泉山的汽水和麵包,我隨便吃啦喝啦,童子軍管不了嘍!我並不願意老老實實地坐在爸媽身邊,便站起來,左看右看的,也為的讓人家看看我就是剛才在台上的小麻雀。忽然,一晃眼,我看見一個熟悉的臉影,是坐在前邊右面來賓席上的。他是?他側過頭來了,果然是他!我不知怎麼,竟一下子蹲了下去,讓前面的座位遮住我,我的臉好發燒,好像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低下頭想,他怎麼也來了?是不是來看我?在那青糙叢里,我對他講過學校要開遊藝會和我要表演的事了嗎?如果他不是來看我,又是來看誰的呢?
我蹲在媽媽的腳旁太久,媽媽輕輕地踢了我一腳說:
“起來呀!你在找什麼?”
我從座位下站起身,挨著媽媽坐下來,低頭輕輕地吃沙果,眼睛竟不敢向右前方看去。媽媽笑笑說:
“你不是說今天是特別日子,童子軍不管同學吃零食的事嗎?
為什麼還這麼害怕?”
“誰說怕!”我把身子扭正過來。
這個大沙果是很難吃完的,因為我的牙!我吃著沙果,一邊看台上,一邊想事。我想起來了,被我想起來了,他的弟弟!一定是他的考第一的弟弟在我們學校,就是考第一領畢業證書的那個!我差點兒喊出來,幸虧沙果堵在嘴上,我只能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遊藝會仿佛很快地就閉幕了,我們都很捨不得地離開學校回家。回家來,我還直講遊藝會的事情,說了又說,說了又說,好像這一天的快樂,我永遠永遠都忘不了。爸爸很高興,他說我這次期考竟進到十名以內了,要買點兒東西鼓勵我,爸說:
“要繼續努力啊!一年年地進步上去,到畢業的時候,要像今天那個考第一的代表同學那樣領畢業證書。想一想,那位同學的爸爸坐在來賓席上,該是多麼高興呀!” “他沒有爸爸!”我突然這樣喊出來,自己也驚奇了,他準是我所認為的那個人的弟弟嗎?幸虧爸爸沒有再問下去。但是這時卻引起我要到一個地方去的念頭。晚飯吃過了,天還不太晚,我溜出了家門。
在門外乘涼的人很多,他們東一堆,西一堆地在說話,不會有人注意我。我假裝不在意地走向空糙地去。糙長得更高,更茂盛了,撥開它,要用點力氣呢!糙里很暗,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到這裡來,也不知道他在不在,我只是一股子說不出的勁兒,就來了。
他沒有在這裡,但是牆角可還有一個油布包袱,上面還壓了兩塊石頭。我很想把石頭挪開,打開包袱看看,裡面到底是些什麼東西,但是我沒有敢這麼去做。我愣愣地看了一會兒,想了一會兒,眼睛竟濕了。我是想,夏天過去,秋天、冬天就會來了,他還會常常來這裡嗎?天氣冷了怎麼辦?如果有一天,他的弟弟到外國去讀書,那時他呢?還要到糙地來嗎?我蹲下來,讓眼淚滴在糙地上,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傷心?我曾經有過一個朋友,人家說她是瘋子,我卻是喜歡她。現在這個人,人家又會管他叫什麼呢?我很怕離別,將來會像那次離別瘋子那樣地和他離別嗎? 地上有一個東西閃著亮,我撿起來看,是一個小銅佛,我隨便地把它拿在手裡,就轉身走出糙地了。 經過大槐樹底下的時候,一個戴著糙帽穿著對襟短褂的男人向我笑眯眯地走來,他說:
“小姑娘,你手裡拿的是什麼玩意兒呀?我看看行嗎?”
有什麼不行呢,我立刻遞給他。
“這是哪兒來的?你們家的嗎?”
“不是,”我忽然想起這不是我家的東西,我怎麼能隨便拿在手裡呢!於是我就指著空糙地說:
“喏,那裡撿來的。”
他聽了點點頭,又笑眯眯地還給我,但是我不打算要了,因為回家去爸爸知道在外面撿東西也會罵的,我便用手一推,說:
“送給你吧!”
“謝謝你喲!”他真是和氣,一定是個好人啦!
六
天氣悶熱,晚上蚊子咬得厲害,誰知半夜就下了一場大雨,一直下到大天亮。我們開完遊藝會放三天假,三天以後再到學校去取作業題目,暑假就開始。今天不用上學了。
雨把院子刷洗了一次,好乾淨!牆邊的喇叭花被早晨的太陽一照,開得特別美。走到牆角,我忽然想起了另一個牆角。那個油布包袱,被雨沖壞了嗎?還有他呢?
我想到這兒,就忍不住跑出去,也不管會不會被別人看見。青糙還是濕的,一撥開,水星全打到我的身上來,臉上來。 他果然在裡面!但他不是在遊藝會上的樣子了,昨天他端端正正地坐在禮堂里,腰板兒是直的,脖子是挺的。現在哪!他手上是水和泥,禿頭上也是水珠子。他坐在什麼東西上,兩手支撐著下巴,厚厚的上嘴唇咬著厚厚的下嘴唇,看見我去了,也沒有笑,他一定是在想他的心事,沒有理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