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我要找我親爹親媽去!”她的臉有一邊被打得紅腫了。
“他們在哪兒呢?”
“我不知道,到齊化門,再慢慢地找。”
“齊化門在哪兒呢?”
“你不是說你也知道那地方嗎?”
“我是說我好像做夢夢見過那地方的。”
妞兒把兩件衣服塞在西廂房的空箱子裡,很有主意地抹乾了眼淚,恨恨地說:
“我非找著我親爹不可。”
“你知道他長得什麼樣子嗎?”我真佩服她,但覺得這是一件太大太大的事。
“我一天一天地找,就會找到我親爹跟我親娘。他們的樣子我心裡知道。”
“那麼”我也不知道要說什麼,因為我一點主意也沒有。
妞兒臨走的時候說,她不定哪天就要偷偷地走了,但一定會先來這裡跟我說一聲,並且帶走存在這裡的兩件衣服。
我昨天一直在想妞兒的事,心裡很不舒服,晚上就吃不下飯了,媽媽摸摸我的頭說: “好像有點熱,不吃也好,早點去睡。
”
我上了床,心裡還是不舒服,又說不出,就哭起來了,媽媽很奇怪,她說:
“哭什麼?哪兒不舒服?”我不知怎麼一來竟哭著說:
“妞兒她爸爸啊……”
“妞兒她爸爸?怎麼啦?她爸爸怎麼著你啦?”宋媽也過來了,她說:
“那個不是東西的,準是罵了我們英子了,還是打了你啦?”
“不是!”我忽然覺出我說了什麼糊塗話,便撒賴地哭喊:“我要找我爸爸!”
“是要找你爸爸呀!唉!嚇人!”宋媽和媽媽都笑了。媽媽說: “你爸爸今天去看你叔叔,回來得晚點,你先睡吧!”她又對宋媽說:“英子一生下來,就給她爸爸慣的,一不舒服,爸爸抱著睡。”
“羞不羞?”宋媽用一個手指頭劃我的臉,我不理她,轉過臉衝著牆閉上眼睛。
今天我早晨起來就好得多了,不像昨天那樣不安心。但是現在又想起妞兒,手裡不由得停止了捉蟲子的工作,呆呆地想,不知道什麼時候,妞兒就會離開我。
我把瓶子扔在樹下,站起來走到窗下向里看。秀貞正在裡屋床前的一把兀凳上坐著,面向著床,我只看到她那小平板兒似的背影,辮子也沒梳好。她比手劃腳,又揚手哄蒼蠅,其實哪裡有蒼蠅?
我輕輕地走進屋裡,在外屋桌旁靠著,傻看她在幹什麼,只聽她說: “我准知道你昨兒晚上沒吃飯就睡覺了,是不是?那怎麼行!”
咦!真奇怪,秀貞怎麼知道我昨晚沒吃飯就睡覺了呢?我倚在裡屋的門框說:
“誰告訴你的?”
“啊?”她回過頭來看見我愁眉不展的樣子,很正經地對我說:
“還用人告訴我嗎?這碗粥一動也沒動呀!”說完指著床旁茶几上的一個碗和一雙筷子。
我這才知道秀貞說的不是我。自從天氣暖和了,打開一向深閉的跨院門以後,秀貞就一天到晚在這兩間屋裡出出進進,說著那我又懂、又不懂的話。最先我以為是秀貞跟我玩“過家家兒”,後來才又覺得並不是假裝的事情,它太像真事了! 秀貞又向著那空床發呆看了一會兒,轉過頭來,輕手輕腳地拉著我走到屋外來,小聲地說:
“睡著了,讓他睡去吧!這一場病也真虧他,沒親沒故的!”
外屋書桌上擺著那缸春天買的金魚,已經死了幾條,可是秀貞還是天天勤著換水,玻璃缸里還加了幾根水糙,紅色的魚在綠色的水糙中鑽來鑽去,非常好玩。我怎麼知道魚是紅的糙是綠的呢?媽媽教過我,她說快考小學了,老師要問顏色,要問住在哪兒,要問家裡有幾個人。秀貞還養了一盒蠶,她對我說過: “你要上學,我們小桂子也該上學了,我養點蠶,吐了絲,好給小桂子裝墨盒用。”
有幾條蠶已經在吐絲了,秀貞另外把它們放在一個蒙了紙的茶杯上,就讓它們在那紙上吐絲。真有趣,那些蠶很乖,就不會爬到茶杯下面來。另外的許多蠶還在吃桑葉。
秀貞在打掃蠶屎,她把一粒粒的蠶屎裝進一個鐵罐里,她已經留了許多,預備裝成一個小枕頭,給思康三叔用。因為他每天看書眼睛得保養,蠶屎是明眼的。
我在旁邊靜靜地看著魚缸,看著吐絲。院子裡的樹,正靠在窗下,這屋裡蔭涼得很,我們倆都不敢大聲說話,就像真的屋裡躺著一個要休息的病人。 秀貞忽然問我:
“英子,我跟你說的事記住沒有?”
我一時想不起是什麼事,因為她對我說過的事,真真假假的太多了。她說過將來要我跟小桂子一塊去上學,小桂子也要考廠甸小學。她又告訴我從廠甸小學回家,順著琉璃廠直到廠西門,看見鹿犄角胡同雷萬春的玻璃窗里那對大鹿犄角,一拐進椿樹胡同就到家了。可是她又說過,她要帶小桂子去找思康三叔,做了許多衣服和鞋子,行李都打點好了。
我最記得秀貞說過的話,還是她講的生小桂子的那回事。有一天,我早早溜到這裡找秀貞,她看見我連辮子都沒梳,就端出梳頭匣子來,從裡面拿出牛角梳子,骨頭針和大紅頭繩,然後把我的頭髮散開來,慢慢地梳。她是坐在椅子上的,我就坐在小板凳上,夾在她的兩腿中間,我的兩隻胳膊正好架在她的兩腿上,兩隻手摸著她的兩膝蓋,兩塊骨頭都成了尖石頭,她瘦極了。我背著她,她問我: “英子,你幾月生的?”
“我呀?青糙長起來,綠葉發出來,媽媽說,我生在那個不冷不熱的春天。小桂子呢?”秀貞總把我的事情和小桂子的事情連在一起,所以我也就一下子想起小桂子。
“小桂子呀”,秀貞說,“青糙要黃了,綠葉快掉了,她是生在那不冷不熱的秋天。那個時光,桂花倒是香的,聞見沒有?就像我給你擦的這個桂花油這麼香。”她說著,把手掌送到我的鼻前來晃一晃。 “小桂子。”我吸了吸鼻子,聞著那油味,不由得一字字地念出來,我好像懂得點那意思了。
秀貞很高興地說:
“對了,小桂子,就是這麼起的名兒。”
我怎麼沒看見桂花樹?這裡哪棵樹是桂花?”我問。
“又不是在這屋子裡生的!”秀貞已經在編我的辮子了,辮得那麼緊,拉著我的頭髮根怪痛的,我說:
“為什麼用這麼大的力氣呀?”
“我當時要是有這麼大力氣倒好了,我生了小桂子,混身都沒勁兒,就昏昏沉沉地睡,睡醒了,小桂子不在我身邊了。我睡覺時還聽見她哭,怎麼醒了就沒了呢?我問,孩子呢?我媽要說什麼,我嬸兒接過去了,她瞥了我媽一眼,跟我和和氣氣地說:你的身子弱,孩子哭,在你身邊吵,我抱到我屋去了。我說,噢。我又睡著了。”秀貞說到這兒停住了,我的辮子已經紮好,她又接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