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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幫著他收拾那幾件破行李,就出去了,臨走看見我還在擦玻璃,他說,行啦,姑娘。我跟出來了,回頭看了他一眼,誰知道他也正抬眼看我呢!我心裡一跳,邁門坎兒差點摔出去!看他那模樣兒,兩隻眼兒到底有多深!你還沒看清楚他,他就把你看穿了。回到屋裡來,我吃飯睡覺,眼前都擺著他的兩隻那麼樣看人的眼睛。

    這就是緣分,會館一年到頭,來來往往的大學生多了,怎麼我就我就,……咳!” 秀貞的臉微微的紅漲,抬起我的手,看我染的指甲幹了沒有,她輕輕地吹著我的指甲,眼皮垂下來,睫毛像一排小帘子,她問我:

    “小英了,你明白了嗎?緣分?”她並不一定要我回答她,我也沒打算回答她,只是心裡想著,這樣的長睫毛,有一個人也有的,我想到西廂房我那位愛哭的朋友了。秀貞又接著嘮叨: 我天天給他送開水去,這件事本該是我爹做的。早晚兩趟,我們燒了大壺開水,送到各屋裡給先生們洗臉,泡茶。爹走慣了正院,總是把跨院給忘了。有時候思康就自己到我們窗根底下來要。‘長班。’

    他就是這麼輕輕地叫一聲,‘有滾水嗎?’爹這才想起來,趕緊給人家補送去。有時爹倒是沒等叫就想起來了,可是他懶得再走,就支使我去。一來二去,這件差事到跨院送開水,仿佛就該是我做的了。  

    “我送水,一句話也沒跟他說過,我進了屋,他在書桌前坐著,就著燈看書呢,寫字呢,我就繃著臉兒,打開那茶壺蓋兒,刷的,就聽見開水灌進壺的聲兒。他膽子小著呢,連眼都不敢斜過來,就那麼搭著眼皮坐著。有一天,我也好新鮮,往前挪了一步,微探著身子看他寫什麼,誰知他也扭過頭來了,說:‘認得字嗎?’我搖了搖頭。打這兒起,我們倆就說話了。” “那時小桂子在哪兒呢?”我忽然想起這個跟秀貞有關係的人。

    “她呀!”秀貞笑了,“還沒影兒呢!對了,小桂子到底哪兒去了?你給找著沒有?那是我們倆的命根子呀?我還沒跟你說完呢,他有一天拉起我的手,就像我這麼拉你的手,說:‘跟了我吧!

    ’他喝了點兒酒,我也迷糊了,他喝酒是為的取暖,兩間屋子,生一個小火,還時有時無的。那天風挺大,吹得門框直響,我爹跟我娘回海甸取地租去了,讓舅媽來陪我,她睡了,我就溜到這跨院裡來。他的臉滾燙,貼著我的臉,他說了好多話,酒氣噴著我,我聞也聞醉了。 他常愛喝點兒酒,驅驅寒意,我就偷偷的買了半空兒花生,送到他的屋裡來,給他下酒喝。北風打著窗戶紙,響得吹笛兒似的。我握著他的手,暖乎乎的,兩個人就不冷了。  

    他病了,我一趟一趟地跑,可瞞不住我媽了。那天我端著粥,要送給他吃,媽說:‘避點兒嫌疑,姑娘,懂得不懂得?’我一聲也沒言語。” 我從秀貞的眼裡,仿佛看見了躺在裡屋床上的思康三叔了;他蓬著頭髮,喝水也沒力氣,吃飯也沒力氣,就哼哼著。

    “後來呢?好了沒有?”我不由得問。

    “不好怎麼走的?我可直要倒下了!原來是小桂子來了!”

    “在哪裡?”我轉回頭去看跨院門,並沒有人影兒。在我的幻想中,跨院門邊,應當站著一個女孩子;紅花的衫褲,一條像狗尾巴似的黃毛辮子,大大的眼睛,一排小帘子似的長睫毛,一閃一閃的,在向我招手呢!我頭有點昏,好像要倒下來,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門那邊,果然有個影子,越走越近了,那麼大的一個東西,原來原來是秀貞的媽正向我招手,她說: “秀貞,怎麼讓小英子在老爺兒里曬著?”

    “剛才這地方沒太陽。”秀貞說。

    “快挪開,這邊兒不是有蔭涼嗎?”老王媽過來拉起我。  

    那幻影在我眼中消失了,我忽然又想起秀貞還沒講完的故事。

    我說:

    “妞兒,不,小桂子在哪兒呢?我剛說的?”

    秀貞噗哧笑了,指著她的肚子:

    “在這兒呢,還沒生呢!”

    秀貞的媽是來這院裡晾衣服。一根繩子從樹枝上牽到牆那邊,王媽正一件件地往上晾。

    秀貞看了說:

    “媽,褲子晾在靠牆邊去吧,思康出來進去的不合適。”

    王媽罵說:

    “去你的!”

    秀貞被她媽媽罵一句,並不生氣,又對我說:

    “我媽倒是也疼思康,她跟我爹說,咱們沒兒子,你這老東西又沒念過書,有個讀書識字的人在咱們家也是好事兒。我爹這才答應了。我剛才說到哪兒啦!噢,他好了我不是病了嗎?他就說都是他害的我,他不是說要娶我,教我念書嗎?就在這時候,他家裡來了電報,他媽病了,叫他趕快回去。……”  

    “小英子”,王媽忽然截住秀貞的話,對我說:“你怎麼那麼愛聽她那顛三倒四的廢話?也真怪,小孩子都怕她,躲著她,就是你不。” “媽,您別攪,我這兒還沒說完呢!我還有事托小英子呢!”

    老王媽不理她,只顧對我說:

    “小英子,該回去了,剛才我聽見宋媽在胡同里叫你,我不敢說你在這兒。”

    老王媽說完拿著空盆走了。秀貞看見她媽媽走出了跨院門,才又說:“思康這一去,有……”她搬著手指頭算:“有一個多月了,有六年多了,不,還有一個多月就回來,不,還有一個月我就生小桂子了。”

    不管是六年,是一個多月,秀貞跟我一樣的算不清楚。她這時把我的手拿起來看看,便把指甲上的干爛花剔開,喲,我的指甲都是紅的了!我高興極了,直笑直笑,擺弄著我的手。 “小英子”,她又低聲說:“我有件事托你,看見小桂子就叫她來,一塊兒找她爹去,我們要是找到她爹,我病就好了。”  

    “什麼病?”我看著秀貞的臉。

    “英子,人家都說我得了瘋病,你說我是不是瘋子?人家瘋子都滿地撿東西吃,亂打人,我怎麼會是瘋子,你看我瘋不瘋?”

    “不,”我搖搖頭,真的,我只覺得秀貞那麼可愛,那麼可憐,她只是要找她的思康跟妞兒不,跟小桂子。

    “他們怎麼都走了不回來了呢?”我又問。

    “思康準是讓他媽給扣住了。小桂子呢,我也納悶是怎麼檔子事兒,沒在海甸,沒在我嬸兒屋裡。我一問,媽急了,說:‘扔啦!留那麼一個南蠻子種兒幹嗎?反正他也不回來了,坑人!’我一聽,登時就昏倒了,醒了,他們就說我是瘋子。小英子,我千托萬托你,看見小桂子就帶她來,我什麼都預備好了,回去吧。”

    我聽得愣了,腦子裡好像有一幅畫,慢慢越張越大,我的頭也有點不舒服似的,我一邊答應:“好好,好好。”一邊跑出跨院,跑出惠安館,一路踢著小石塊,看著我手上的紅指甲,回到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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