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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去夏府做客,除了笑談與美餚,還有許多近照可以傳觀,並且引發話題。她家的客廳里有不少小擺設,在小鳥與青蛙之外,更多的是象群。她收集的瓷象、木象、銅象姿態各殊,洋洋大觀。
朋友知道她有象癖,也送了她一些,總加起來恐怕不下百頭。這些象簡直就是她的“象徵”,隱喻著女主人博大的心胸,祥瑞的容貌。海音素稱美女,晚年又以“資深美女”自嘲自寬。依我看來,美女形形色色,有的美得妖嬈,令人不安;海音卻是美得有福相的一種。
這位美女主編,不,資深美女加資深主編,先是把我的稿子刊在“聯副”,繼而將之發表於“純文學月刊”,最後又成為我好幾本書的出版人。我的文集《望鄉的牧神》、《焚鶴人》、《聽聽那冷雨》、《青青邊愁》,詩集《在冷戰的年代》,論集《分水嶺上》都在她主持的“純文學出版社”出書,而且由她親自設計封面,由作者末校。我們合作得十分愉快:我把編好的書稿交給她後一切都不用操心,三四個星期之後新書就到手了。欣然翻玩之際,發現封面雅致大方,內文排印悅目,錯字幾乎絕跡,捧在手裡真是俊美可愛。那個年代書市興旺,這大本書銷路不惡,版稅也付得非常慡快,正是出版人一貫的作風。
“純文學出版社”經營了廿七年,不幸在一九九五年結束。在出版社同人與眾多作者的一片哀愁之中,海音指揮若定,表現出“時窮節乃見”的大仁大勇。她不屑計較瑣碎的得失,毅然決然,把幾百本好書的版權都還給了原作者,又不辭辛勞,一箱一箱,把存書統統分贈給他們。這樣的豪慡果斷,有情有義,有始有終,堪稱出版業的典範。當前的出版界,還找得到這樣珍貴的品種嗎?
海音在“純文學出版社”的編務及業務上投注了多年的心血,對台灣文壇甚至早期的新文學貢獻很大。祖麗參預社務,不但為母親分勞,而且筆耕勤快,有好幾本訪問記列入“純文學叢書”。出版社曲終人散,雖然功在文壇,對垂垂老去的出版人仍然是傷感的事。可是海音的晚年頗不寂寞,不但文壇推重,友情豐收,而且家庭幸福,親情洋溢。雖然客廳里掛的書法題著何凡的名句:“在蒼茫的暮色里加緊腳步趕路”,畢竟有何凡這麼忠貞的老伴相互“牽手”,走完全程。而在她文學成就的頂峰,《城南舊事》在大陸拍成電影,贏得多次影展大獎,又譯成三種外文,製成繪圖版本。
在海音七十大壽的盛會上,我獻給她一首三行短詩,分別以壽星的名字收句。子敏領著幾位作家,用各自的鄉音朗誦,頗為叫座。我致詞說:“林海音豈止是長青樹,她簡直是長青林。她植樹成林,我們就在那林陰深處……常說成功的男人背後必有一位偉大的女性。現在是女強人的時代,照理成功的女人背後也必有一位偉大的男性。可是何凡和林海音,到底誰在誰的背後呢?還是台語說得好:夫妻是‘牽手’。這一對伉儷並肩攜手,都站在前面。”
暮色蒼茫得真快,在八十歲的壽宴上,我們夫妻的座位安排在壽星首席。那時的海音無復十年前的談笑自若了。賓至的盛況不遜當年,但是熱鬧的核心缺了主角清脆動聽的女高音,不免就失去了焦聚。美女再資深也終會老去,時光的無禮令人悵愁。我應邀致詞,推崇壽星才德相侔,久負文壇的清望,說一度傳聞她可能出任文化部長:“可是,一個人做了林海音,還希罕做文化部長嗎?”這話突如其來,激起滿堂的掌聲。
四年後時光的無禮變成絕情。我發現自己和齊邦媛、竐弦坐在台上,面對四百位海音的朋友追述她生前的種種切切。深沉的肅靜低壓著整個大廳。海音的半身像巨幅海報高懸在我們背後,熟悉的笑容以親切的眸光、開朗的齒光煦照著我們,但沒有人能夠用笑容回應了。剛才放映的記錄片,從稚齡的英子到耋年的林先生,栩栩的形貌還留在眼睫,而放眼台下,沉思的何凡雖然是坐在眾多家人的中間,卻形單影隻,不,似乎只剩下了一半,令人很不習慣。
我長久未流的淚水忽然滿眶,覺悟自己的“城南舊事”,也是祖麗姐妹和珊珊姐妹的“城南舊事”,終於一去不回。半個世紀的溫馨往事,都在那幅永恆的笑貌上停格了。
二00二年八月於高雄左岸。
附:追尋母親林海音的足跡
作者:夏祖麗
為母親作傳尋訪北京故居
上個月,應天下文化出版社之邀撰寫《林海音傳》,我追尋母親的成長足跡,從南半球的澳洲飛回,踏上了北京——她從5歲起,住了26年的地方。
第二天,在祖熾、祖火奎兩位堂兄的陪同下,我們訪問了北京師大附歇—當年的春明女中、琉璃廠、晉江會館、夏家老宅、南長街、中山公園、廠甸……母親的北京生活都在城南,她的《城南舊事》頓時展現在我的眼前。
永光寺街一號的夏家老宅,是一大片四合院,如今就要拆了。
母親剛結婚時,在那兒住過幾年。想想當年,與寡母和弟妹相依為命的台灣姑娘小英子,嫁到一個公公、兩個婆婆、八個兄弟、四十多口的書香大家庭,會是什麼樣的心情呢今年74歲的祖火奎堂兄記憶猶新。他說:“六嬸母親和大家相處得很好,誰也對她說不出一個不字來。她並非逆來順受,也不會使人欺負她。她有一套大家庭相處的智慧,等到六叔六嬸經濟條件好了,就搬出了老宅。他們是夏家兄弟中,第一個搬出老宅的。”
祖火奎堂兄說:“把六叔六嬸兩個擱在一塊兒,就是一個字,新”南長街是他們自組小家庭後住的地方,我就在那兒出生。在文章里,母親寫道:“我們在北平的家,小方院當中,有一棵小槐樹。夏季正是一個天然的天棚,覆蓋全院。大的孩子在樹蔭下玩沙箱,奶媽宋媽抱著‘咪咪’坐在臨街的門檻上‘賣呆兒’。我伏在書桌上,迎著樹影婆娑的碧紗窗書寫,只聽見疾筆沙沙,寂靜的下午常是在這種環境下度過的。”
50年後的今天,同樣的寂靜下午,我站在南長街的小方院裡。大槐樹沒了,臨街的門檻還在,我明白了,當年宋媽為什麼老愛抱著我坐在這兒,因為對面就是中山公園的大門,人來人往,多熱鬧呀外公早逝,母親扛起家計民國20年,外公最小的弟弟因為抗日,被日本人毒死在大連牢里。外公自北平去收屍,傷心又生氣,回來不久就吐血,一病不起,竟然44歲的英年,病逝在北平。
算算外公在民國11年,從台灣故鄉頭份渡海到北京,在那兒共住了9年。
外公去世時,母親只有14歲,是家中老大,下面有6個年幼的弟妹。外婆是個樂天知命、不識字的舊式婦女。母親在文章中提到:“在別人還需要照管的年齡,我已負起許多父親的責任了。父親去世後,我童年的美夢從此破滅了。”
為了節省開支,外婆一家八口不得不搬離梁家園溫暖的小樓,住進福建、台灣鄉親專用的晉江會館。在那兒住,不用繳房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