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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姨娘仿佛很吃驚,不自然地說:
“哪裡,哄哄孩子!您,您怎麼知道我姓黃?”
我想蘭姨娘從來沒有被人叫過“密斯黃”吧,我知道,人家沒結過婚的女學生才叫“密斯”,蘭姨娘倒也配!我不禁撇了一下嘴,心裡真不服氣,雖然我一心想把蘭姨娘跟德先叔拉在一起。
“我聽林太太講起過,說密斯黃是一位很有志氣的,敢向惡劣環境反抗的女性!”德先叔這麼說就是了,我不信媽這樣說過,媽根本不會說這樣的話。
這一晚上,我提著燈,蘭姨娘一手緊緊地按在我的肩頭上,倒像是我在領著一個瞎子走夜路。我們一路慢慢走著,德先叔和蘭姨娘中間隔著一個我,他們在低低地談著,蘭姨娘一笑就用小手絹捂著嘴。 第二天我再到德先叔屋裡去,他跟我有的是話說了,他問我:
“你蘭姨娘都看些什麼書,你知道嗎?”
“她正在看《二度梅》,你看過沒有?”
德先叔難得向我笑笑,搖搖頭,他從書堆里翻出一本書遞給我說:“拿去給她看吧。”
我接過來一看,書面上印著:《易卜生戲劇集:傀儡家庭》。
第三天,我給他們傳遞了一次紙條。第四天我們三個人去看了一次電影,我看不懂,但是蘭姨娘看了當時就哭得欷欷的,德先叔遞給她手絹擦,那電影是李麗吉舒主演的《二孤女》。第五天我們走得更遠,到了三貝子花園。 從三貝子花園回來,我興奮得不得了,恨不得飛回家,飛到媽的身邊告訴她,我在三貝子花園暢觀樓里照哈哈鏡玩時,怎樣一回頭看見蘭姨娘和德先叔手拉手,那副肉麻相!而且我還要把全部告訴媽!但是回到家裡,臥室的門關了,宋媽不許我進去,她說:
“你媽給你又生了小妹妹!”
直到第二天,我才溜進去看,小妹妹瘦得很,白蒼蒼的小手,像雞爪子,可是那接生的產婆山田太太直誇讚,她來給妹妹洗澡,一打開小被包,露出妹妹的雞爪子,她就用日本話拉長了聲說:“可愛呀!可愛呀!” 媽端著一碗香噴噴的雞酒煮掛麵,望著澡盆里的小肉體微笑著。她沒注意我正在床前的小茶几旁打轉。我很喜歡媽生小孩子,因為可以跟著揩油吃些什麼,小几上總有雞酒啦,奶粉啦,黑糖水啦,我無所不好。但是我今天更興奮的是,心裡擱著一件事,簡直是非告訴她不可啦!
媽一眼看見我了:
“我好像好幾天沒看見你了,你在忙什麼呢?這麼熱的天,野跑到哪兒去了?”
“我一直在家裡,您不信問蘭姨娘好了。”
“昨天呢?” “昨天”我也學會了鬼鬼祟祟,擠到媽床前,小聲說:“蘭姨娘沒告訴您嗎?我們到三貝子花園去了。媽,收票的大高人,好像更高了,我們三個人還跟他合照了一張相呢,我只到那人這裡,……”
“三個人?還有一個是誰?”
“您猜。”
“左不是你爸爸!”
“您猜錯了,”看媽的一副苦相,我想笑,我不慌不忙地學著蘭姨娘,用手掌從臉上向下一抹,然後用手指彎成兩個圈往眼上一比,我說:
“喏!就是這個人呀!”
媽皺起眉頭在猜:
“這是誰?難道?難道是?”
“是德先叔。”我得意地搖晃著身體,並且拍拍我的新妹妹的小被包。 “真的?”媽的苦相沒了,又換了一副急相:“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說,你從頭說。”
我從四眼狗講到哈哈鏡,媽出神地聽我說著,她懷中的瘦雞妹妹早就睡著了,她還在搖著。
“都是你一個人搗的鬼!”媽好像責備我,可是她笑得那麼好看。
“媽,”我有好大的委屈,“您那天還要叫爸揍我呢!”
“對了,這些事你爸知道不?”
“要告訴他嗎?”
“這樣也好,”媽沒理我,她低頭呆想什麼,微笑著自言自語地說。然後她又好像想起了什麼,抬起頭來對我說: “你那天說要買什麼來著?”
“一副滾鐵環,一雙皮鞋,現在我還要加上訂一整年的《兒童世界》。”我毫不遲疑地說。
四
爸正在院子裡澆花,這是他每天的功課,下班回家後,他換了衣服,總要到花池子花盆前擺弄好一陣子。那幾盆石榴,春天爸給施了肥,滿院子麻渣臭味,到五月,火紅的花朵開了,現在中秋了,肥碩的大石榴都咧開了嘴向爸笑!但是今天爸並不高興,他站在花前發呆。我看爸瘦瘦高高,穿著白紡綢褲褂的身子,晃晃蕩盪的,顯得格外的寂寞,他從來沒有這樣過。
宋媽正在開飯,她一趟趟地往飯廳里運碗運盤,今天的菜很豐富,是給德先叔和蘭姨娘送行。 我正在屋裡寫最後的大字。今年暑假過得很快樂,很新奇,可是暑假作業全丟下沒有做,這個暑假沒有人管我了。蘭姨娘最初還催我寫九宮格,後來她只顧得看《傀儡家庭》了,就懶得理我的功課。九宮格里填滿了我的潦糙的墨跡,一張又一張的,我不像是寫字,比鬼畫符還難看。我從窗子正看到爸的白色的背影,不由得停下了筆,不知怎麼,心裡覺得很對不起爸。
我很納悶兒,德先叔和蘭姨娘是怎麼跟爸提起他們要一起走的事呢?我昨天晚上要睡覺時一進屋,只聽到爸對媽說:
“……我怎麼一點兒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爸說的是什麼事,所以起初沒注意,一邊換衣服一邊想我自己的事:還有兩天就開學了,明天可該把大字補寫出來了,可是一張九個字,十張九十個字,四十張三百六十個字,讓我怎麼趕呀!還是求求蘭姨娘給幫忙吧。這時又聽見媽說:
“這種事怎麼能叫你知道了去!哼!”媽冷笑了一下。
“那麼你知道?”
“我?我也不知道呀,德先是怎麼跟你提起的?”
“他先是說,這些日子風聲又緊了,他必得離開北京,他打算先到天津看看,再坐船到上海去。隨後他又說:‘我有一件事要告訴大哥的,密斯黃預備和我一齊走。’……”我這時才明白是講的什麼事,好奇地仔細聽下去。 “哼!你聽德先講了還不吃一驚!”媽說。
“驚麼該!”爸不服氣,“不過出乎意料就是了,你真一點都不知道,一點都沒看出來?”
“我從哪兒知道呢?”媽簡直瞎說!停了一下媽又說:“平常倒也仿佛看出有那麼點兒意思。”
“那為什麼不跟我說?”
“喲!跟你說,難道你還能攔住人家不成,我看他們這樣很不錯。”
“好固然好,可是我對於德先這種偷偷摸摸的行為不贊成。”
媽聽了從鼻子裡笑了一聲,一回頭看見了我,就罵我: “小孩子聽什麼!還不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