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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也是用你爸爸的?你怎麼知道這衣服就是小桂子她爹的?

    ”秀貞微笑著瞪眼問我,她那樣子很高興,她高興我就高興,可是我怎麼會知道這是小桂子她爹的?她問得我答不出,我斜著頭笑了,她逗著我的下巴還是問:

    “說呀!”

    我們倆這時是蹲在箱子旁,我很清慡地看著她的臉,劉海兒被風吹倒在一邊,她好像一個什麼人,我卻想不出。我 回答她說:

    “我猜的。那麼”我又低聲地問她:“我管小桂子她爹叫什麼呀?”

    “叫叔叔呀!”

    “我已經有叔叔了。”

    “叔叔還嫌多?叫他思康叔叔好了,他排行第三,叫他三叔也行。” “思康三叔,”我嘴裡念著,“他幾點鐘回家?”

    “他呀,”秀貞忽然站起來,緊皺著眉毛斜起頭在想,想了好一會兒才說:“快了。走了有個把月了。”  

    說著她又走進屋,我再跟進去,弄這弄那,又跟出來,搬這搬那,這樣跟出跟進忙得好高興。秀貞的臉這時粉嘟嘟的了,鼻頭兩邊也抹了灰土,鼻子尖和嘴唇上邊滲著小小的汗珠,這樣的臉看起來真好看。

    秀貞用袖子抹著她鼻子上的汗,對我說:“英子,給我打盆水來會不會?屋裡要擦擦。”

    我連忙說:

    “會,會。” 跨院的房子原和門房是在一溜沿的,跨院多了一個門就是了,水缸和盆就放在門房的房檐下。我掀開水缸的蓋子,一勺勺地往臉盆里舀水,聽見屋裡有人和秀貞的媽說話:

    “姑娘這程子可好點了嗎?”

    “唉!別提了,這程子又鬧了,年年開了春就得鬧些日子,這兩天就是哭一陣子笑一陣子的,可怎麼好!真是……”

    “這路毛病就是春天犯得凶。”

    我端了一盆水,連晃連灑,潑了我自己一身水,到了跨院屋裡,也就剩不多了。把盆放在椅子上,忽然不知哪兒飄來炒菜香,我聞著這味兒想起了一件事,便對秀貞說:  

    “我要回家了。”

    秀貞沒聽見,只管在抽屜里翻東西。

    我是想起回家吃完飯還要到橫胡同去等妞兒,昨天約會好了的。

    又涼又濕的褲子,貼在我的腿上,一進門媽媽就罵了:

    “就在井窩子玩一上午?我還以為你掉到井裡去了呢?看弄這麼一身水!”媽一邊給我換衣服,一邊又說:“打聽打聽北京哪個小學好,也該送進學堂了,聽說廠甸那個師大附小還不錯。”

    媽這麼說著,我才看見原來爸爸也已經回來了,我弄了一身水,怕爸爸要打罵我,他厲害得很,我縮頭看著爸爸,準備挨打的姿勢,還好他沒注意,吸著菸捲在看報,漫應著說: “還早呢,急什麼。”

    “不送進學堂,她滿街跑,我看不住她。”

    “不聽話就打!”爸的口氣好像很兇,但是隨後卻轉過臉來向我笑笑,原來是嚇我呢!他又說:“英子上學的事,等她叔叔來再對他說,由他去管吧!”

    吃完飯我到橫胡同去接了妞兒來,天氣不冷了,我和妞兒到空閒著的西廂房裡玩,那裡堆著拆下來的爐子、煙筒,不用的桌椅和床鋪。一隻破藤箱子裡,養了最近買的幾隻剛孵出來的小油雞,那柔軟的小黃絨毛太好玩了,我和妞兒蹲著玩弄箱裡的幾隻小油雞。  

    看小雞啄米吃,總是吃,總是吃,怎麼不停啊!

    小雞吃不夠,我們可是看夠了,蓋上藤箱,我們站起來玩別的。拿兩個制錢穿在一根細繩子上,手提著,我們玩踢制錢,每一踢,兩個制錢打在鞋幫上“嗒嗒”地響。妞兒踢時腰一扭一扭的,顯得那麼嬌。 這一下午玩得好快樂,如果不是妞兒又到了她吊嗓子的時候,我們不知要玩到多麼久。

    爸爸今天買來了新的筆和墨,還有一疊紅描字紙。晚上,在煤油燈底下,他教我描,先念那上面的字:“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爸爸說:

    “你一天要描一張,暑假以後進小學,才考得上。”

    早上我去惠安館找秀貞,下午妞兒到西廂房裡來找我,晚上描紅字,我這些日子就這麼過的。 小油雞的黃毛上長出短短的翅膀來了,我和妞兒餵米餵水又餵菜,宋媽說不要把小雞肚子撐壞了,也怕被野貓給叼了去,就用一塊大石頭壓住藤箱蓋子,不許我們隨便掀開。

    妞兒和我玩的時候,嘴裡常常哼哼唧唧的,那天一高興,她竟扭起來了,她扭呀扭呀比來比去,嘴裡唱著:“……開哀開門嗯嗯兒,碰見張秀才哀哀……”  

    “你唱什麼?這就是吊嗓子嗎?”我問

    “我唱的是打花鼓。”妞兒說。

    她的興致很好,只管輕輕地唱下去,扭下去,我在一旁看傻了。她忽然對我說:“來!跟我學,我教你。” “我也會唱一種歌,”不知怎麼,我想我也應當現一現我的本事,一下子想起了爸爸有一回和客人談天數唱的一隻歌,後來爸曾教了我,媽還說爸爸教我這種歌真是沒大沒小呢!

    “那你唱,那你唱。”妞兒推著我,我卻又不好意思唱了,她一定要我唱,我只好結結巴巴地用客家話念唱起來:

    “想來麼事想心肝,緊想心肝緊不安!我想心肝心肝想,正是心肝想心肝……”

    我還沒數完呢,妞兒已經笑得擠出了眼淚,我也笑起來了,那幾句詞兒真拗嘴。

    “誰教你的?什麼心肝想心肝,心想心肝想的,哈哈哈!這是哪國的歌兒呀!” 我們倆摟在一堆笑,一邊瞎說著心肝心肝的,也鬧不清是什麼意思。  

    我們真快樂,胡說,胡唱,胡玩,西廂房是我們的快樂窩,我連做夢都想著它。妞兒每次也是玩得夠不夠的才看看窗外,忽然叫道:“可得回去了!”說完她就跑,急得連“再見”都來不及說。

    忽然一連幾天,橫胡同里接不到妞兒了,我是多麼的失望,站在那裡等了又等。我慢慢走向井窩子去,希望碰見她,可是沒有用。下午的井窩子沒那麼熱鬧了,因為送水的車子都是上午來,這時只有附近人家自己推了裝著鉛桶的小車子來買水。

    我看見長班老王也推了小車子來,他一趟一趟來好幾趟了,見我一直站在那裡,奇怪地問我: “小英子,你在這兒發什麼傻?”

    我沒有說什麼,我自己心裡的事,自己知道。我說:

    “秀貞呢?”我想如果等不到妞兒,就去找秀貞,跨院裡收拾得好乾淨了。但是老王沒理我,他裝滿了兩桶水,就推走了。

    我正在猶豫著怎麼辦的時候,忽然從西糙廠口上,轉過來一個熟悉的影子,那正是妞兒,我多高興!我跑著迎上去,喊道:“妞兒!妞兒!”她竟不理我,就像不認識我,也像沒聽見有人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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