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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也搖頭嘆息著,沒有話可說。
我聽了也很難過,但不知另外還有一件事是什麼,又不敢問。
媽媽叫我去喊宋媽來,我也感覺是件嚴重的事,到門道里,不敢像每次那樣大聲吆喝她,我輕輕地喊: “宋媽,媽叫你呢!
”
宋媽很不容易地止住抽噎的哭聲,到屋裡來。媽對她說:
“你明天跟他回家去看看吧,你也好幾年沒回家了。”
“孩子都沒了,我還回去幹麼?不回去了,死也不回去了!”
宋媽紅著眼狠狠地說;並且接過媽媽手中的湯匙餵燕燕,好像這樣就表示她呆定在我們家不走了。
“你家丫頭子到底給了誰呢?能找回來嗎?”
“好狠心呀!”宋媽恨得咬著牙,“那年抱回去,敢情還沒出哈德門,他就把孩子給了人,他說沒要人家錢,我就不信!”
“給了誰,有名有姓,就有地方找去。”
“說是給了一個趕馬車的,公母倆四十歲了沒兒沒女的,誰知道是真話假話!”“問清楚了找找也好。”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兒,宋媽成年跟我們念叨的小栓子和丫頭子,這一下都沒有了。年年宋媽都給他們兩個做那麼多衣服和鞋子,她的丈夫都送給了誰?舊花棉被裡裹著的那個小嬰孩,到了誰家了?我想問小栓子是怎麼死的,可是看著宋媽的紅腫的眼睛,就不敢問了。
“我看你還是回去。”媽媽又勸她,但是宋媽搖搖頭,不說什麼,儘管流淚。她一匙一匙地餵燕燕,燕燕也一口一口地吃,但兩眼卻盯著宋媽看。因為宋媽從來沒有這個樣子過。
宋媽照樣地替我們四個人打水洗澡,每個人的臉上、脖子上撲上厚厚的痱子粉,照樣把弟弟和燕燕送上了床。只是她今天沒有心思再唱她的打火鏈兒的歌兒了,光用扇子撲呀撲呀扇著他們睡了覺。一切都照常,不過她今天沒有吃晚飯,把她的丈夫扔在門道兒里不理他。他呢,正用打火石打亮了火,巴達巴達地抽著旱菸袋。小驢大概餓了,它在地上臥著,忽然仰起脖子一聲高叫,多麼難聽!
黃板兒牙過去打開了一袋子干糙,它看見吃的,一翻滾,站起來,小蹄子把爸爸種在花池子邊的玉簪花給踩倒了兩三棵。驢子吃上干糙子,鼻子一抽一抽的,大黃牙齒露著。怪不得,奶媽的丈夫像誰來著,原來是它!宋媽為什麼嫁給黃板兒牙,這蠢驢! 第二天早上我起來,朝窗外看去,驢沒了,地上留了一堆糞球,宋媽在打掃。她一抬頭看見了我,招手叫我出去。
我跑出來,宋媽跟我說:
“英子,別亂跑,等會跟我出趟門,你識字,幫我找地方。”
“到哪兒去?”我很奇怪。
“到哈德門那一帶去找找”說著她又哭了,低下頭去,把驢糞撮進簸箕里,眼淚掉在那上面,“找丫頭子。”
“好的。”我答應著。
宋媽和我偷偷出去的,媽媽哄著弟弟他們在房裡玩。出了門走不久,宋媽就後悔了:
“應當把弟弟帶著,他回頭看不見我准得哭,他一時一刻也沒離開過我呀!” 就是為了這個,宋媽才一年年留在我家的,我這時仗著膽子問:
“小栓子怎麼死的?宋媽。”
“我不是跟你說過,馮村的後坡下有條河嗎……”
“是呀,你說,叫小栓子放牛的時候要小心,不要就顧得玩水。”
“他掉在水裡死的時候,還不會放牛呢,原來正是你媽媽生燕燕那一年。”
“那時候黃板嗯,你的丈夫做什麼去了?”
“他說他是上地里去了,他要不是上後坡糙棚里耍錢去才怪呢!準是小栓子餓了一天找他要吃的去,給他轟出來了。不是上糙棚,走不到後坡的河裡去。” “還有,你的丈夫為什麼要把小丫頭子送給人?”
“送了人不是更松心嗎?反正是個姑娘不值錢。要不是小栓子死了,丫頭子,我不要也罷。現在我就不能不找回她來,要花錢就花吧。”宋媽說。
我們從絨線胡同穿過兵部窪,中街,西交民巷,出東交民巷就是哈德門大街。”我在路上忽然又想起一句話。
“宋媽,你到我們家來,丟了兩個孩子不後悔嗎?”
“我是後悔後悔早該把俺們小栓子接進城來,跟你一塊兒念書認字。”
“你要找到丫頭子呢,回家嗎?”
“嗯。”宋媽瞎答應著,她並沒有聽清我的話。 我們走到西交民巷的中國銀行門口,宋媽在石階上歇下來,過路來了一個賣吃的也停在這兒。他支起木架子把一個方木盤子擺上去,然後掀開那塊蓋布,在用黃色的麵粉做一種吃的。
“宋媽,他在做什麼?”
“啊?”宋媽正看著磚地在發愣,她抬起頭來看看說:
“那叫驢打滾兒。把黃米麵蒸熟了,包黑糖,再在綠豆粉里滾一滾,挺香,你吃不吃?”
吃的東西起名叫“驢打滾兒”,很有意思,我哪有不吃的道理!我咽咽唾沫點點頭,宋媽掏出錢來給我買了兩個吃。她又多買了幾個,小心地包在手絹里,我說:“是買給丫頭子的嗎?” 出了東交民巷,看見了熱鬧的哈德門大街了,但是往哪邊走?我們站在美國同仁醫院的門口。宋媽的背,汗濕透了,她提起竹布褂的兩肩頭抖落著,一邊東看看,西看看。
“走那邊吧”,她指指斜對面,那裡有一排不是樓房的店鋪。
走過了幾家,果然看見一家馬車行,裡面很黑暗,門口有人閒坐著。宋媽問那人說:
“跟您打聽打聽,有個趕馬車的老大哥,跟前有一個姑娘的,在您這兒吧?”那
人很奇怪地把宋媽和我上下看了看:
“你們是哪兒的?”
“有個老鄉親托我給他帶個信兒。”
那人指著旁邊的小胡同說: “在家哪,胡同底那家就是。
”
宋媽很興奮,直向那人道謝,然後她拉著我的手向胡同里走去。這是一條死胡同,走到底,是個小黑門,門雖關著,一推就開了,院子裡有兩三個孩子在玩土。
“勞駕,找人哪!”宋媽喊道。
其中一個小孩子便向著屋裡高聲喊了好幾聲:
“姥姥,有人找。”
屋裡出來了一位老太太,她耳朵聾,大概眼睛也快瞎了,竟沒看見我們站在門口,孩子們說話她也聽不見,直到他們用手指著我們,她才向門口走來。宋媽大聲地喊:
“你這院裡住幾家子呀?”
“啊啊,就一家。”老太太用手罩著耳朵才聽見。 “您可有個姑娘呀!”
“有呀,你要找孩子他媽呀!”她指著三個男孩子。
宋媽搖搖頭,知道完全不對頭了,沒等老太太說完,便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