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你們女人懂什麼?”
我站在門墩兒上,看著一車又一車要送去槍斃的人,都是背了手不說話的大學生,不知怎麼,便把爸媽所談的德先叔連想起來了。
德先叔是我們的同鄉,在北京大學讀書,住在沙灘附近的公寓裡,去年開同鄉會和爸認識的。爸很喜歡他,當做自己的弟弟一樣。他能喝酒,愛說話,和爸很合得來,兩個人只要一碟花生米,一盤羊頭肉,四兩燒刀子,就能談到半夜。媽媽常在背地裡用閩南話罵這個一坐下就不起身的客人:“長屁股!” 半年以前的一天晚上,他慌慌張張地跑到我們家,跟爸爸用客家話談著。總是為一件很要命的事吧,爸把他留在家裡住下了。從此他就在我們家神出鬼沒的,爸卻說他是一個了不起的新青年。
我是大姐,從我往下數,還有三個妹妹,一個弟弟,除了四妹還不會說話以外,我敢說我們幾個人都不喜歡德先叔,因為他不理我們,這是第一個原因。還有就是他的臉太長,戴著大黑框眼鏡,我們不喜歡這種臉。再就是,他來了,媽要倒霉,爸要媽添菜,還說媽燒不好客家菜,釀豆腐味兒淡啦!白斬雞不夠嫩啦!有一天媽高高興興燒了一道她自己的家鄉菜,爸爸吃著明明是好,卻對德先叔說: “他們福佬人就知道燒五柳魚!”
憑了這些,我們也要站在媽媽這一頭兒。德先叔每次來,我們對他都冷冷的,故意做出看不起他的樣子,其實他也不注意。
雖然這樣,看著過“出紅差”的,心裡竟不安起來,仿佛這些要槍斃的學生,跟德先叔有什麼關係似的,還沒等過完,我便跑回家裡問媽:
“媽!德先叔這幾天怎麼沒來?”
“誰知道他死到哪兒去了!”媽很輕鬆地回答。停一下,她又奇怪地問我:“你問他幹嗎?不來不更好嗎?” “隨便問問。
”說完我就跑了,我仍跑回門外大街上去,剛才街上的景象全沒有了,恢復了這條街每天上午的樣子。賣切糕的,滿身輕快地推著他的獨輪車,上面是一塊已經冷了的剩切糕,孤零零地插在一根竹籤上。我八歲,兩個門牙剛掉,賣切糕的問我買不買那塊剩切糕,我搖搖頭,他開玩笑說:
“對了,大小姐,你吃切糕不給錢,門牙都讓人摘了去啦!”
我使勁閉著嘴瞪他。
到了黃昏,虎坊橋大街另是一種樣子啦。對街新開了一家洋貨店,門口坐滿了晚飯後乘涼的大人小孩,正圍著一個裝了大喇叭的話匣子。放的是“百代公司特請譚鑫培老闆唱《洪羊洞》”,唱片發出沙沙的聲音,針頭該換了。二妹說: “大姐,咱們過去等著聽《洋大人笑》去。”我們倆剛攜起手跑,我又看見從對街那邊,正有一隊光頭的人,向馬路這邊走來,他們穿著月白竹布褂,黑布鞋,是富連成科班要到廣和樓去上夜戲。我對二妹說:
“看,什麼來了?咱們還是回來數爛眼邊兒吧!”
我和二妹回到自己家門口,各騎在一個門墩兒上,靜等著,隊伍過來了,打頭領隊的個子高大,後面就是由小到大排下去。對街《洋大人笑》開始了,在“哈哈哈”的伴奏中,我每看隊伍里過一個紅爛著眼睛的孩子,便喊一聲: “爛眼邊兒!”
二妹說:“一個!”
我再說:“爛眼邊兒!”
二妹說:“兩個!”
爛眼邊兒,三個!爛眼邊兒,四個!……今天共得十一個。富連成那些學戲的小孩子,比我們大不了多少,我們喊爛眼邊兒,他們連頭也不敢斜一斜,默默地向前走,大褂的袖子,老長老長,走起路來,甩搭甩搭的,都像傻子。
我們正數得高興,忽然一個人走近我的面前來,“嘿”的一聲,嚇我一跳,原來是施家的小哥,他也穿著月白竹布大褂。他很了不起地問我:
“英子,你爸媽在家嗎?”
我點點頭。 他朝門裡走,我們也跟進去,問他什麼事,他理也不理我們,我准知道他找爸媽有要緊的事。一進臥室的門,爸媽正在談什麼,看見小哥進來,他們仿佛愣了一下。小哥上前鞠躬,然後像背書一樣地說:
“我爸叫我來跟林阿叔林阿嬸說,如果我家蘭姨娘來了,不要留她,因為我爸把她趕出去了。”
這時媽走到通澡房的門口,我聽見里有嘩啦嘩啦的水聲。爸爸點頭說:
“好,好,回去告訴你爸爸,放心就是了。”
小哥又一深鞠躬告退了,還是那么正正經經,看也不看我們一眼。小哥兒走後,爸爸■■(上“穴”,下“卒”)地喝著香片茶,媽在點蚊香,兩人都沒說話。澡房的門打開了,呀!熱氣騰騰中,走出來的正是施家的蘭姨娘!她是什麼時候來的?她穿著一身外國麻紗的褲褂,走出來就平平衣襟,向後攏攏頭髮,笑眯眯地說:
“把在他們施家的一身晦氣,都洗刷淨啦!好痛快!”
媽說:
“小哥剛才來了,你知道吧?”
“怎麼不知道!”蘭姨娘眉毛一挑,冷笑說:“說什麼?他爸把我趕出來?怪不錯的!我要走,大少奶奶還直說瞧她面子算了呢!這會兒又成了他趕我的嘍!嘖嘖嘖!”她的嘴直撇,然後又說:
“別人留我不留,他也管得了?攔得住?走,秀子,跟我到前院去,叫你們家宋媽給我煮碗面吃。”說著她就拉著二妹的手走出去了。爸爸一直微笑地看著蘭姨娘,伸長了脖子,腳下還打著拍子。
媽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蘭姨娘出去了,她才站在桌子前,衝著爸的後背說:
“施大哥還特意打發小哥兒來說話,怎麼辦呢?”
“驚麼該?”爸的腦袋挺著。
“怕什麼?你總是招些惹事的人來!好容易這幾天神出鬼沒的德先沒來,你又把人家下堂的姨奶奶留下了,施大哥知道了怎麼說呢?”
“你平常跟她也不錯,你好意思拒絕她嗎?而且小哥遲來了一步,是她先進門的呀!”
這時蘭姨娘進來了,爸媽停止了爭論,媽沒好氣地叫我:
“英子,到對門藥鋪給我買包豆■(上“艹”,下“寇”)來,錢在抽屜里。”
“林太太,你怎麼,又胃疼啦?林先生,准又是你給氣的吧?
”蘭姨娘說完笑嘻嘻的。
我從抽屜里拿了三大枚,心裡想著:豆■(上“艹”,下“寇”)嚼起來涼蘇蘇的,很有意思。蘭姨娘在家裡住下多麼好!她可以常常帶我到城南遊藝園去,大戲場裡是雪艷琴的“梅玉配”,文明戲場裡是張笑影的“鋸碗丁”,大鼓書場裡是梳辮子的女人唱大鼓,還要吃小有天的冬菜包子。我一邊跑出去,一邊想,滿眼都是那鑼鼓喧天的歡樂場面。
二
蘭姨娘在我們家住了一個禮拜了,家裡到處都是她的語聲笑影。爸上班去了,媽到廣安市場買菜去了,她跟宋媽也有說有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