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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麼不可以?我立刻就轉身邁進破磚牆,腳踏在比我還高的糙堆里。我用兩手撥開糙才想起,球掉到哪裡了呢?怎麼能一下就找到?不由得回頭看他們,他們倆已經跑到打糖鑼的挑子前,仰著脖子在喝那三大枚一瓶的汽水。 我探身向糙堆走了兩步,是劉平的聲音喊我:“留神腳底下狗屎,英子!”
我聽了嚇得立刻停住了,向腳底下看看,還好,什麼都沒有。
我撥開左面的糙,右面的糙,都找不到球。再向里走,快到最裡面的牆角了,我腳下碰著一個東西,撿起來看,是把鉗子,沒有用,我把它往面前一丟,當的一聲響了,我趕快又撥開面前的糙,這才發現,鉗子是落在一個銅盤子上面,盤子是反扣著的。真奇怪!我不由得蹲下來,掀開銅盤子,底下竟是疊得整整齊齊的一條很漂亮的帶穗子的桌毯,和一件很講究的綢衣服。我趕緊用銅盤子又蓋住,心突突地跳,慌得很,好像我做了什麼不對的事被人發現了,抬頭看看,並沒有人影,糙被風吹得向前倒,打著我的頭,我只看見糙上面遠遠的那塊藍色的海,不,藍色的天。 我站起身來往出口的路走,心在想,要不要告訴劉平他們?我走出來,只見他們倆已經又在地上彈玻璃球了,打糖鑼的老頭子也走了。劉平頭也沒抬地問我:
“找著沒有?”
“沒有。”
“找不著算了,那裡頭也太髒,狗也進去拉屎,人也進去撒尿。”
我離開他們回家去。宋媽正在院子裡收衣服,她看見我便皺起眉頭(小紅蘿蔔皮立刻從太陽穴上掉下來了!)說: “瞧裹得這身這臉的土!就跟那兩個野小子踢球踢成這模樣兒?”
“我沒有踢球!”我的確沒有踢球。
“騙誰!”宋媽撇嘴說著,又提起我的辮子,“你媽梳頭是有名的手緊,瞧!還能讓你玩散了呢!你說你夠多淘!頭繩兒哪?”
“是剛才那門上的釘子鉤掉的。”我指著屋門那隻掛鞋撣子的釘子爭辯說。這時我低頭看見我的鞋上也全是土,於是我在磚地上用力跺上幾跺,土落下去不少。一抬頭,看見媽媽隔著玻璃窗在屋裡指點著我,我歪著頭,皺起鼻子,向媽媽眯眯地笑了笑。她看見我這樣笑,會原諒我的。
二
第二天,第三天,好幾天過去了,方德成他們不再提起那個球,但是我可惦記著,我惦記的不是那個球,是那糙地,糙地里的那堆東西。我真想告訴媽或者宋媽,但是話到嘴邊又收回去了。
今天我的功課很快地就做完了,兩位數的加法真難算,又要進位,又要加點,我只有十個手指頭,加得忙不過來。算術算得太苦了,我就要背一遍“我們看海去”,我想,躺在那海中的白帆船上,會被太陽照得睜不開眼,船兒在水上搖呀搖的,我一定會睡著了。“我們看海去,我們看海去”,我收拾鉛筆盒的時候,這樣念著;我把書包掛在床欄上,這樣念著;我跳出了屋門坎兒,這樣念著。
爸和媽正在院子裡,媽媽抱著小妹妹,爸爸在剪花糙;他說夾竹桃葉子太多了,花就開得少,去掉一些葉子;又用細繩兒把枝子綑紮一下,那幾棵夾竹桃,就不那麼散散落落的了。他又給牆邊的喇叭花牽上一條條的細繩子,釘在牆高處,早晨的太陽照在這堵牆上,喇叭花紅紫黃藍的全開開了,但現在不是早晨,幾朵喇叭花已經萎了。
媽媽對爸爸說:
“帶把鎖回來吧,賊鬧得厲害,連新華街大街上還鬧賊呢!”
爸爸在專心剪裁花糙,鼻孔一張一張的,他漫不經心地說:“新華街,離咱們這裡還遠呢!”然後抬頭看見我:“是不是?英子!” 我點點頭,那空糙地在我眼前閃了一下。
小妹妹這時從媽媽的身上掙脫下來,她剛會走路,就喜歡我領她。我用跳舞的步子帶著她走,小妹妹高興死啦!咯咯地笑,我嘴裡又念著“我們看海去”,念一句,跳一步舞,這樣跳到門口。宋媽剛吃過飯,用她那銀耳挖子在剔牙,每剔一下,就嘖嘖地吸著氣,要剔好大的功夫;仿佛她的牙很重要!小妹妹抱住她的腿,她才把耳挖子在身上抹了抹,插到她的髻兒上去。
宋媽抱起小妹妹走出街門了;她對妹妹說:“俺們逛街去嘍!
俺們逛街街去嘍!”宋媽逛大街的癮頭很大,回來後就有許多新鮮事兒告訴媽媽;神妖賊怪,騾馬驢牛。 宋媽走遠去了,小妹妹還在向我招手,天還沒有黑,但是太陽不見了,只有對面空房子的牆角上,還有一絲絲光。再看過去,旁邊的空糙地上,也還有一片太陽閃著亮,糙被風吹得輕輕地動,我看愣了,不由得向它走過去。我家隔壁的門前,停了一個收買破爛貨的挑子,卻不見人,大概是到誰家收買破爛去了吧!這時門前的空地上,一個人也沒有。
我走向空糙地,一邊邁過破牆,一邊心裡想,如果被宋媽或者什麼人看見我到這裡來的話,我就說,我要找那個皮球的,本來嘛!
我沒有專心找球,但也希望能看到它,我的腳步是走向那個神秘的牆角。我屏住氣,撥動著高糙,輕輕地向前探著腳步,我是怕又踩到什麼東西。 那些東西,能夠還在這地方嗎?我那天怎麼不敢多看一看,立刻就返身退出來了呢?現在這些東西如果還在這地方的話,我又怎麼辦呢?當然沒有辦法,我只是想看一看,因為我喜歡奇怪的事。
但是當我撥開那一從糙的時候,使我倒抽了一口氣,驚奇地喊了一聲:
“哦!”
蹲在糙地上有一個人!他也驚嚇地回過頭來“哦”了一聲。瞪著眼望了我一陣,隨後他笑了:
“小姑娘,你也上這兒來幹嗎?”
“我呀,”我竟答不出話來,愣了一下,終於想出來了:“我來找球。” “球?是不是這個?”他說著,從身後的一堆東西里拿出一個皮球,果然是劉平他們丟的那個。我點點頭,接過球來便轉身退出去,但是他把我叫住了:
“嗯小姑娘,你停停,咱們談談。”
他是穿著一身短打褲褂,禿著頭,濃濃的眉毛,他的厚嘴唇使我想起了會看相的李伯伯說過的話?“嘴唇厚厚敦敦的,是個老實人相。”我本來有點怕,想起這句話就好多了。他說話的聲音仿佛有點發抖,人也不肯站起來,但是我知道他身後有一堆東西,不知道是不是那天的銅茶盤什麼的。他說:
“小姑娘,你幾歲啦?念書了沒有?” “七歲,在廠甸附小一年級。”常常有人問我同樣的話,所以我能一下子就回答出來。
“喝!那是好學堂。誰接你送你上學呀?”
“我自己。”回答了以後,想起爸爸,所以我又說:“爸爸說,小孩子要早早養成自立的本事,現在,你知道不知道,新華街城牆打通了,叫做興華門(現名和平門),我就不用繞順治門啦!”
“小姑娘會說話,家教好,”他不住的點頭。“你爸爸說得對,小孩子要早早地就學著自個兒,嗯自個兒管自個兒的本事,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