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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看你臉曬得那麼紅!快來吃飯。”媽媽看見我滿頭大汗地回來,並沒有太責備我。 但是我只想喝水,不想吃飯,我灌了幾杯涼開水下去,坐到飯桌上,喘著氣,拿起筷子,可是看我自己的指甲玩。
“誰給你染的?”媽問。
“小妖精,小孩子染指甲,做晤得!”爸爸也半生氣地說。
“誰給你染的?”媽又問。
“嗯”我想了一下,“思康三嬸。”我不敢,也不肯說秀貞是瘋子。
“跑到外面去認什麼阿叔阿嬸!”媽給我挾了一碟子菜,又對我說:“你叔叔說,還有一個月就要考小學了,你到底會數到什麼數了?算算看,不會數就考不上的。”
“一,二,三,……十八,十九,二十,二十六,……”我的腦筋實在有些糊塗,只想扔下筷子去床上躺一會兒,但是我不肯這樣做,因為他們會說我有病了,不許我出去。 “亂數!”媽媽瞪了我一眼,“聽我給你算,二俗,二俗錄一,二俗錄二,二俗錄三,二俗錄素,二俗錄五,……”
在旁邊伺侯盛飯的宋媽首先忍不住笑了,跟著我和爸爸都哈哈大笑起來,我乘此扔下筷子,說:
“媽,聽你的北京話,我飯都吃不下了,二十,不是二俗;二十一,不是二俗錄一;二十二,不是二俗錄二……”
媽也笑了,說:
“好啦好啦,不要學我了。”
我沒有吃飯,爸媽都沒注意。大概剛才喝了涼開水,人好些了,我的頭已經不暈了。爸媽去睡午覺,我走到院子裡,在樹下的小板凳上坐著,看那一群被放出來的小油雞。小油雞長得很大了,正滿地啄米吃,樹上蟬聲“知了知了”的叫,四下很安靜。我撿起一根樹枝子在地上畫,看見一隻油雞在啄蟲吃,忽然想起在惠安館捉的那瓶吊死鬼忘記帶回來。 我雖這樣想著,但是竟懶得站起身來,好像要困了,不由得閉上了眼睛,隨著俯下身子來,兩手抱住頭,深深地埋在大腿上。
在這像睡不睡的夢中,我的眼前一片迷亂;在跨院的樹下捉蠶,吊死鬼在玻璃瓶里蠕動著,一會兒又變成了秀貞屋裡桌上的蠶,仰著頭在吐絲,好像秀貞把蠶放在我的胳膊上爬,一發癢,猛睜開眼抬起頭來看,原來是兩隻蒼蠅在我的胳膊上飛繞。我揚揚手哄開蒼蠅,又埋頭睡下了。這回是一盆涼水,順著我的脊背澆下來,涼颼颼的,我抱緊了頭,不行,又是一盆涼水從脖子上灌下來,又涼又濕,我說冷啊!旁邊有人咯咯的笑,我掙扎著站起來,猛下子醒了,睜開眼,鬧不清這是什麼時候了?因為天好像一下子暗了,記得我坐這裡的時候是有陽光的呀!站在我面前的是妞兒,她在笑,我還覺得背脊是濕的冷的,用手背向後面去摸,卻又不是濕的。但身上還是有些涼意,不禁打了一個哆嗦,隨著又打了兩個噴嚏,妞兒笑容收斂了,說: “你怎麼啦?傻喝喝的睡覺直說夢話。”
我好像還沒醒來,要站不住,便趕快又坐下來。這時雷聲響了,從遠處隆隆地響過來。對面的天色也像潑了墨一樣地黑上來,濃雲跟著大雷,就像一隊黑色的惡鬼大踏步從天邊壓下來。起了微微的風,怪不得我身上覺得涼。我不由得問妞兒:
“你冷不冷?我怎麼這麼冷。”
妞兒搖搖頭,驚疑地看著我,問:
“你現在的樣子真特別,好像嚇著了,還是挨打了?”
“沒有,沒有,”我說,“爸爸只打我手心,從來不會像你爸爸打你那麼凶。”
“那你是怎麼了呢?”她又指指我的臉,“好難看啊!”
“我一定是餓的,中午沒吃飯。”
這時雷聲更大了,好大的雨點滴落下來,宋媽到院子來收衣服,把小雞趕到西廂房裡。我和妞兒也跟著進來。宋媽把小雞扣好在雞籠里,就又跑出去,嘴裡還說著:
“要下大雨了,妞兒回不去。”
宋媽出去了以後,可不是,雨立刻下大了。我和妞兒倚著屋門看下雨。雨聲那樣大,噼噼啪啪地打落在磚地上,地上的雨水越來越多了,院角雖然有一個溝眼,但是也擠不過那麼多的雨水。院子的水漲高了,漫過了較低的台階,水濺到屋門來,濺到我們的褲腳上了,我和妞兒看這兇狠的雨水看呆了,眼睛注視著地上,一句話也不講。忽然媽媽在北屋裡窗內向我說話又揚手,話我聽不見,揚手的意思是叫我們不要站在門口被雨濺濕了。我和妞兒便依著媽媽的手勢進屋來,關上了門,跑到窗前向玻璃外面看。 “不知道要下多久?”妞兒問。
“你可回不去了。”我說完,連著又打了兩個噴嚏。
我望著屋裡,想找個地方倒下來,最好有一床被讓我臥在裡面。屋裡雖然有舊床鋪,但床上堆了箱子和花盆,並且滿是灰塵。我受不住了,不由得走向床那邊去,靠在箱子上。忽然想起妞兒存在空箱裡的兩件衣服,便打開拿了出來。 妞兒也過來了,她問:
“你要幹嗎?”
“幫我穿上,我冷了。”我說。
妞兒笑笑說:
“你好嬌啊!下一點雨,就又打噴嚏,又要穿衣服的。”
她幫我穿上一件,另一件我裹在腿上。我們坐在一塊洗衣板上,擠在牆角,這樣我好像舒服一些。但是妞兒卻心疼被我裹在腿上的衣服,說:
“我就這兩件衣服,別給我拉扯壞了呀!”
“小氣鬼,你媽給你做了好多衣服呢!借我一件都捨不得!”
也許我的頭又發暈,不知怎麼,嘴裡說妞兒的媽,心裡可想到秀貞屋裡炕桌上一包小桂子的衣服。
妞兒瞪大了眼,指著她自己的鼻子說: “我媽?給我做好多衣服?你睡醒了沒有?”
“不是,不是,我說錯了,”我仰起頭,靠在牆上,閉上眼,想了一下才說:
“我是說秀貞。”
“秀貞?”
“我三嬸。”
“你三嬸,那還差不多,她給你做了好多衣服,多美呀!”
“不是給我做,是給小桂子做的。”我轉過頭,對著妞兒的臉看,她的一個臉,被我看成兩個臉,兩個臉又合成一個臉。是妞兒,還是小桂子,我分不清了,我心裡想的,有時不是我嘴裡說的,我的心好像管不住我的嘴了。
“幹嗎這麼瞪我?”妞兒驚奇地把頭略微閃躲了我一下。
“我在想一個人,對了,妞兒,講講你爸跟你媽的故事吧!”
“他們有什麼可講的!”妞兒撇了一下嘴,“我爸爸在前清家有皇上的時候,不用做事,一天到晚吃喝玩樂,後來前清家沒有了,他就窮了,又不會做事,把錢全花光了,就靠拉胡琴賺錢,他教我唱戲,恨不得我一下子就唱得跟碧雲霞那麼好,那麼賺錢。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