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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把施家老伯伯罵個夠,先從施伯伯的老模樣兒說起,再說他的吝嗇,他的刻薄,他的不通人情,然後又小聲和宋媽說些什麼,她們笑得吱吱喳喳的,奶媽高興得眼淚都擠出來了。

    蘭姨娘圓圓扁扁的臉兒,一排整整齊齊的白牙,我最喜歡她左邊那顆鑲金的牙,笑時左嘴角向上一斜,金牙便很合適地露出來。

    左嘴巴還有一處酒渦,隨著笑聲打漩兒。

    她的麻花髻梳得比媽的元寶髻俏皮多了,看她把頭髮擰成兩股,一來二去就盤成一個髻,一排茉莉花總是清幽幽,半彎身地臥在那髻旁。她一身輕俏,掖在右襟上的麻紗手絹,一朵白jú花似的貼在那裡。跟蘭姨娘坐在一輛洋車上很舒服,她摟著我,連說:“往裡靠,往裡靠。”不像媽,黑花絲葛的裙子裡,年年都裝著一個大肚子。跟媽坐一輛洋車,她的大肚子把我頂得不好受,她還直說:

    “別擠我行不行!”現在媽又大肚子要生第六個孩子了。 有了蘭姨娘,媽做家事倒也不寂寞,她跟媽有訴說不盡的心事,奶媽,張媽,都喜歡靠攏來聽,我也“小魚上大串兒”地擠在大人堆里,仰頭望著蘭姨娘那張有表情的臉。她問媽說: “林太太,你生英子十幾歲?”  

    “才十六歲。”媽說。

    蘭姨娘笑了:

    “我開懷也只十六歲。”

    “什麼開懷?”我急著問。

    “小孩子別亂插嘴!”媽叱責我,又向蘭姨娘說:“當著孩子說話要小心,英子鬼著呢,會出去亂說。”

    蘭姨娘嘆了口氣:

    “我十四歲從蘇州被人帶進了北京,十六歲那什麼(指開懷),四年見識了不少人,二十歲到底還是跟了施大這個老鬼,……”

    “施大哥今年到底高壽了?”媽打岔問。

    “管他多大!六十,七十,八十,反正老了,老得很!”

    “我記得他是六十六十幾來著?”媽還是追問。

    “他呀,”蘭姨娘噗哧笑了,看看我:“跟英子一般大,減去一周甲子,才八歲!”  

    “你倒也跟了他五年了,你今年不是二十五歲了麼?”

    “別看他六十八歲了,硬朗著呢!再過下去,我熬不過他,他們一家人對付我一個人,我還有幾個五年好活!我不願把年輕的日子埋在他們家。可是,四海茫茫,我出來了,又該怎麼樣呢?我又沒有親人,蘇州城裡倒有一個三歲就把我賣了的親娘,她住在哪條街上,我也記不得了呀!就記得那屋裡有一盞油燈,照著躺在床上的哥哥,他病了,我娘坐在床邊哭,應該就是為了這病哥哥才把我賣的吧!想起來夢似的,也不知道是我亂想的,還是真的……”

    蘭姨娘說著,眼裡閃著淚光,是她不願意哭出來吧,嘴上還勉強笑著。

    媽不會說話,笨嘴拙舌的,也不勸勸蘭姨娘。我想到去年七月半在北海看燒法船的時候,在人群里跟媽媽撒開了手,還急得大哭呢,一個人怎麼能沒有媽?三歲就沒了媽,我也要哭了,我說:

    “蘭姨娘,就在我們家住下,我爸爸就愛留人住下,空房好幾間呢!”

    “乖孩子,好心腸,明天書念好了當女校長去,別嫁人,天底下男人沒好的!要是你爸媽願意,我就跟你們家住一輩子,讓我拜你媽當姐姐,問她願意不願意?”蘭姨娘笑著說。 “媽願意吧?”我真的問了。  

    “願意呀!”媽的聲音好像在醋里泡過,怎麼這麼酸!

    我可是很開心,如果蘭姨娘能夠好久好久地停留在我們家的話。她怎麼也說我要當女校長呢?有一次,我站在對街的測字攤旁看熱鬧,測字的先生忽然從他的後領里抽出一把摺扇,指著我對那些要算命的人說:“看見沒有?這個小姑娘趕明兒能當女校長,她的鼻子又高又直,主意大著呢!有男人氣。”蘭姨娘的話,測字先生的話,讓人聽了都舒服得很,使我覺得自己很了不起。

    爸對蘭姨娘也不錯,那天我跟著爸媽到瑞蚨祥去買衣料,媽高高興興地為我和弟弟妹妹們挑選了一些衣料之後,爸忽然對我說:

    “英子,你再挑一件給你蘭姨娘,你知道她喜歡什麼顏色的嗎?”

    “知道知道,”我興奮得很,“她喜歡一件蛋青色的印度綢,鑲上一道黑邊兒,再壓一道白芽兒……”我比手劃腳說得高興,一回頭看見坐在玻璃櫃旁的媽,媽正皺著眉頭在瞪我。夥計早把深深淺淺的綢子捧來好幾匹,爸挑了一色最淺的,低聲下氣地遞到媽面前說:

    “你看看這料子還好嗎?是真絲的嗎?”  

    媽繃住臉,抓起那匹布的一端,大把地一攥,拳頭緊緊的,像要把誰攥死。手鬆開來,那團綢子也慢慢散開,滿是縐痕,媽說:

    “你看好就買吧,我不懂!”

    我也真不懂媽為什麼忽然跟爸生氣,直到有一天,在那雲煙繚繞的鴉片煙香中,我才也聞出那味道的不對。

    那個做九六公債的胡伯伯,常來我家打牌,他有一套菸具擺在我們家,爸爸有時也躺在那裡陪胡伯伯玩兩口。

    蘭姨娘很會燒煙,因為施伯伯也是抽大煙的。是要吃晚飯的時候了,爸和蘭姨娘橫躺在床上,面對面,枕著荷葉邊的繡花枕頭,上面是媽繡的拉鎖牡丹花,中間那份菸具我很喜歡,像爸給我從日本帶回來的一盒玩具。白銅煙盤裡擺著小巧的煙燈,冒著青黃的火苗,蘭姨娘用一隻銀簽子從一個洋錢形的銀盒裡挑出一撮煙膏,在煙燈上燒得口茲口茲地響,然後把煙泡在她那紅紅的掌心上滾滾,就這麼來回燒著滾著,燒好了插在煙槍上,把銀簽子抽出來,中間正是個小洞口。煙槍遞給爸,爸嘬著嘴,對著燈火■■(上“穴”

    ,下“卒”)地抽著。我坐在小板凳上看蘭姨娘的手看愣了,那燒煙的手法,真是熟巧。忽然,在噴雲吐霧裡,蘭姨娘的手,被爸一把捉住了,爸說: “你這是硃砂手,可有福氣呢!”  

    蘭姨娘用另一隻手把爸的手甩打了一下,抽回手去,笑瞪著爸爸:

    “別胡鬧!沒看見孩子?” 爸也許真的忘記我在屋裡了,他側抬起頭,沖我不自然地一笑,爸的那副嘴臉!我打了一個冷戰,不知怎麼,立刻想到媽。我站起來,掀起布帘子,走出臥室,往外院的廚房跑去。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在這時候找母親。跑到廚房,我喊了一聲:“媽!”背手倚著門框。

    媽站在大爐灶前,頭上滿是汗,臉通紅,她的肚子太大了,向外挺著,挺得像要把肚子送給人!鍋里油熱了,冒著煙,她把菜倒在鍋里,才回過頭來不耐煩地問我:“幹嘛?”我回答不出,直著眼看媽的臉。她急了,又催我:“說話呀!”

    我被逼得找話說,看她呱呱呱地用鏟子敲著鍋底,把炒熟的菜裝在盤子裡,那手法也是熟巧的,我只好說: “我餓了,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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