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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說:「是的,你爸爸自己也有些擔心。他們系的王老師,年紀輕輕的,才五十多歲,在球場打著打著球,覺得心臟不舒服,?不上氣,還沒到醫院就沒了,很快。你爸最近也擔心自己,老提醒我萬一聽不見他打呼嚕,就摸摸他的鼻息。」
我一聽,眼淚都要掉下來了。感覺自己還年輕,父母還年輕,「死亡」這樣一個嚴肅的話題,仿佛在這家轉,那家轉,卻永遠不會降臨到自己的身上。最近一向,總聽到不妙的消息,一個關係很近的朋友的父親得了肺癌,而另一位的母親剛剛過世。
我印象里,父母應該是萬壽無疆的,到我都白髮了,父母還應該是耳不聾眼不花,硬朗著跟孫子遊戲。忽然聽到公公身體有恙,還要住院,心裡有些打鼓。
婆婆說:「你爸爸自己不怕呀,還跟我開玩笑,說一想到自己撒手西去,老婆跟人捲鋪蓋跑了,就難受。我還回答他說,我憑什麼捲鋪蓋呀,你都撒手走了,還不許我招個回來?我這裡有房子有票子,我才不走呢!」人大約到了一定的歲數,就可以很輕鬆地將一些嚴肅話題拿來開心,也許,對於他們,已經認命。孩子都長大了,老人都送終了,一生的賣力演出可以在以後的任何一幕上謝幕,微笑著,揮手而去。
我心裡跟刀扎一樣疼痛,呵斥婆婆說:「亂講,我看你們兩個太閒了!拿這種事情開玩笑!以後不許講這樣的話。提都不要提!你們還保證說替我養兒子到上大學呢!現在什麼力都不出就想逃避?」
然後我又斬釘截鐵地跟婆婆說:「這次回國,我爸不要陪我們去黃山了,我們哪裡都不去,看完上海爸爸媽媽,就回合肥看你們。你先叫爸爸住上院。」公公思子女心切,當初聽說我們回國以後要環遊小半個華東的時候,就提出要與我們同行。先生不願意小夫妻出門拖倆老油瓶,幾次私下跟我反對,都被我打回去,不許他跟父母提。公公去黃山不下二十次了,這次還要堅持陪我們去爬,還要湊出幾天的假期,不容易。他的心意我懂,每年難得見孩子一面,多看一天是一天。
婆婆馬上反對:「哎呀胡扯!你們都計劃出去玩那麼長時間了,哪能叫我們給破壞了。你們按計劃去。你爸爸不要緊的,到時候回來住兩天就行。」
我跟婆婆說:「我說了算,不要爭了。對我而言,到哪裡都一樣,玩與不玩沒區別,去旅遊也不好,又花錢又傷體力,回家住著還舒服,有人管吃管喝,比外頭強多了。就這樣吧!」掛斷電話。久久坐在椅子上不說一句話。
先生走過來問:「發什麼呆?」
我說:「爸爸心臟不好,要住院。我看,我們這次不要去玩了,就上海合肥呆呆算了。」
先生說:「有那麼嚴重?」
「不管嚴不嚴重,不可掉以輕心。父母年紀大了,在我們還沒來得及察覺的時候。」
先生一臉內疚。他欠我一個旅遊很久,一頭是白髮蒼蒼的父母,一頭是已經從少女變成少婦的老婆。
「沒關係,黃山西湖,應該是立此永存的。大約等我們成老頭老太的時候都還會在那裡。總有一天會去的。」
「三峽都沒了……」老公的話,我懂。他告訴我三峽很美,當年他的一葉輕舟從峰谷間穿過的時候,就想帶我某日一起同去。而那時,我正忙著與理不清的業務奮鬥,總在沿海的城市穿梭。
我在三十歲上,開始面對許多棘手的人生課題,而這些我還沒有準備好。比如,我該做媽媽了,比如,老人們的身體在衰退,比如,我要扛起家庭的責任,對社會盡責,對父母盡孝。
到了這個年紀,我要勇敢地肩負。
世界真奇妙
勞工長了張善面,我稱之為「化緣臉」。每次出門,總是他被纏著要捐錢。
他也是好說話,但凡有求,必應。如果是周六去學校聽講座,回來的時候,衣襟上一定是貼了個小標籤,一看就是又捐了塊大頭給童子軍。
家門附近的地鐵站那裡,有個腿腳不靈便的老太太,見人就用福建話喊:「明掛……」我聽不懂,但從她手舉過頂,上面總捧著一包餐巾紙看,想來是賣紙的。勞工每次路過,必給一塊,拿一包。
我很喜歡他的乾淨。他是男人里不多見的將自己收拾得清爽怡人的那種。頭髮總是清洗得很蓬鬆,走起路來上下躍動,有朝氣。最主要的是,他的口袋裡,總有一包未打開的餐巾紙,在周圍的人需要的時候適時拆封,遞上幾張。而開過封的,他便不要了,塞進我的小包里。所以,男人的優雅背後一定有個窩囊的女人,我老自嘲自己是他的垃圾箱。
我印象里,餐巾紙就是一塊錢一包。
直到有天因為吃火鍋而忘記帶紙臨時去附近的超市買,才驚訝地發現——原來八毛多就可以買好長一排!最少十二包!於是我撅著嘴嗔怪他,你原來買餐巾紙是做善事啊?下次我也端張凳子到地鐵站門口賣紙好了,一本萬利。
他笑笑,說,與人方便,與己也方便。
那天跟他散步,他說,下午來了一個印度老人到門口請求施捨,說是給五塊,他願意幫著做家務,還掏了張票以證明他是以勞動為某老人基金會籌善款。先生便直接遞過去五塊,並沒有請他做什麼。
「啊!啊!啊!五塊!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你不如給我好了!我整天在家裡洗衣抹地做飯,沒見你同情過我一毛,下次施捨超過兩塊,請你打報告上來預先審批!整個家要被你送完了!」我誇張地叫著,趁機敲他的頭。他一把捉住我我的手說,打笨了,以後更算不清楚,也許下次要把五十當五毛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