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王明這個說話有點大舌頭的安徽人,這時只有二十六歲。他生在安徽這片出了劉邦和朱元璋的土地上,這兩個開國皇帝曾使安徽人統治中國七百餘年。此時,王明是中宣部的秘書,李立三是政治局常委兼中宣部部長。
實際上,李立三是看錯了形勢,沒把王明為首的從莫斯科回來的小人物放在眼裡。二十天前,王明、博古、王稼祥、何子述已因為李立三對共產國際的不尊重,借中央機關政治討論會,嚴厲地批判了李立三。王明給李立三扣上了用"三個主義"做成的帽子:托洛斯基主義、陳獨秀主義外加布朗基主義。李立三當即還以顏色。就在彭德懷率部攻占長沙的前幾天,由總書記向忠發宣布了一項處分決定:給為首的王明留黨察看六個月的處分,給博古、王稼祥、何子述黨內最後嚴重警告處分。同時,又把這四個人調離了中央機關。王明因有後台老板米夫,沒有執行中央調動他工作的決定,仍留在中央機關。
機會終於被王明等到了,他眼疾手快地捕捉到了李立三的失言。這一天,成了他步入中共高層的一塊碩大無朋的紀念碑,儘管後人很容易在這塊碑上讀到"告密"這樣不體面的字眼。
王明此時在中共黨內,連宣傳部秘書這樣卑微的名分也不再擁有,按組織原則,只是一個待罪立功才可重新留在黨內的小角色,然而他在幾個月後卻能把李立三這樣的大人物送到遙遠的莫斯科,判處了李立三政治生命的死刑。他仰仗著什麼?僅僅仰仗他是莫斯科原中山大學校長、共產國際東方部副部長米夫的得意門生。
年齡不滿十歲的中國共產黨此時還正處在嗷嗷待哺的嬰兒期,直到1943年5月共產國際解散,它在名分上只是共產國際的一個下屬支部,它的所有行為都要絕對服從像一個巨大奶瓶一樣的共產國際的意志。鑑於蘇聯當時在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的特殊地位,中國共產黨和當時其它國家的共產黨一樣,實際上要服從的是蘇聯的意志。鮑羅廷、羅明納茲決定中共命運的往事還墨跡未乾呢!李立三的這次失言實在太失政治家的水準了。
這就是中國共產黨在1930年復以及在以後的五六年裡所面臨的現實。莫斯科一個小角色的好惡,便可引出中共黨內比八級地震還要強烈的震盪。此時紅一方面軍的前途,同樣受制子莫斯科。
李立三在上海失言,即將在中共政治舞台上遇到大動的時候,遠在長沙的彭德懷仍在忠實地執行著他的計劃。
紅三軍團攻占長沙的第三天,軍團前委和湘鄂贛特委召開了一次十萬多人參加的群眾大會,慶祝長沙解放。這天晚上,彭德懷在瀏陽門附近的軍團指揮部布置了如何守衛長沙,下令紅八軍主力位於長沙西門並沿湘江東岸警戒,餘一部駐守北門外;紅十六軍位於朗梨,保證後方安全並守衛瀏陽河浮橋;紅五軍分駐易家灣、天星閣、猴子石警戒醛陵、湘潭一線。
一萬七千人,拿下長沙已是奇蹟,守不守得住,彭德懷心裡直犯嘀咕。命令剛剛下達,紅大軍政委鄧乾元就將了彭德懷一軍。鄧乾元看出彭德懷這麼部署,為的是危急時再退平江地區,站起來說道:"長沙一戰,足以證明中央方針的正確,如今何應欽和白崇禧正在湘桂邊界作戰,顧不到長沙。我們應該趁此機會,北上攻占武漢。"彭德懷如何說服全軍團固守長沙,軍史也無記載;以一萬七千人,奔襲幾百里去取重鎮武漢,顯而易見是拿雞蛋碰石頭的轟動。別說何應欽守武漢的部隊尚有三萬,就是何鍵,要是組織一次反撲,三軍團能否擋得住,也還是未知數。三個軍的番號,總數只有一萬七,其中新成立的十六軍,昨天還是助攻長沙的三千多個赤衛隊員。此時,何鍵確實已經在沅江完成了對長沙反攻的部署,擬由三個師又一個獨立旅的絕對優勢兵力,從株洲、湘潭、寧鄉等地合圍長沙。為了奪回自己經營多年的老巢;何鍵又花重金,請了游弋在湘江中的英、日軍艦助戰。
紅三軍團在長沙的處境已十分艱難。作為紅三軍團一號首長的彭德懷,卻沒有決定紅三軍團行動的獨斷權。他的黨齡此時尚不足兩年;在黨內地位較低。他依靠大將軍的威儀否決了攻武漢的提案,卻無法反對在長沙建立政權的提議。
這樣,歷史就留下了這樣耐人尋味的一筆。8月2日,長沙又一次召開了有十萬人參加的群眾大會,會議的內容比三天前開的那一次增加了兩項:一是紀念南昌暴動三周年,一是成立湖南省蘇維埃政府。遠在上海的李立三被宣布為湖南省蘇維埃政府主席。攻下省城長沙,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把首功記在李立三的名下。
從以下幾方面的舉措可以看出,當時黨的決議是死守長沙並經營長沙的:一,公布了《共產黨十大政綱》、《湖南省工農兵蘇維埃政府暫行勞動法》等施政綱領;二,創辦了《紅軍日報》和《蘇維埃日報》;三,規定了大米、鹽等主要生活必需品的價格。這一切似乎都在表明,革命已在湖南省的中心地區長沙,取得了徹底的勝利。
幾十年後,彭德懷在那本著名的《彭德懷自述》中,只是大概記下了攻占長沙前後的軍事行動輪廓。那些日子裡,作為這一事件的主要領導者的心裡的波瀾已經看不見了。同時,他也沒有對放棄長沙進行評說。
這個時候共產党進行的軍事鬥爭,尚處在摸著石頭過河的嘗試期,出現大喜大悲大跌大宕,應該說均屬正常。
8月5日,何鍵的主力部隊已攻至長沙南、西、北二面的郊區。是日晚,何鍵第十九師兩個團偷渡湘江成功,分別攻至長沙北門和大西門。此日,距湖南省蘇維埃政府成立,僅僅只有三天!
這天夜裡,彭德懷在紅三軍團前委緊急會議上,說出了這樣一句話:"只能走東門回平江根據地去。"彭德懷這時已完全回到了單純軍事指揮員的立場。他不得不面對這樣一個現實:在攻占省城帶來的狂喜中浸泡太久,紅三軍團已失去了從容撤離的戰機。這次攻下長沙,僅蘇區跟進的群眾就多達十餘萬,他們能否安全撤出,也是個未知數了。他們不就是想來省城品一品當家作主的感覺麼?彭德懷不能對不住這些大部分手無寸鐵的百姓。在緊急會議結束的時候,彭德懷決定:"後衛由紅五軍一師擔任,控制瀏陽門外高地。這個師將由我親自指揮。"彭德懷親率一個主力師斷後,足以表明紅三軍團在長沙已陷入危局。然而,並不是所有的高層指揮員和剛剛走馬上任的蘇維埃省政府領導都能意識到這一點。鄧乾元在領受撤退任務後,再次提出帶紅八軍回鄂東南進攻武漢,彭德懷沒有與之計較,他要的只是紅大軍能順利撤出已成危城的長沙。
6日凌晨,彭德懷出現在瀏陽門外高地上。在一片惡戰前的死寂里,彭德懷心裡道:只要能在這裡堅持到中午,這一仗就算全勝了。他檢查完高地南側的工事,對紅五軍第一師師長李實行說道:"虧得何鍵前幾天被嚇破了膽,如果他們連夜攻城,粘住了,想走就沒那麼容易了。"李實行笑道:"夜戰他們更不是對手。"彭德懷掏出懷表看看,又回頭看看夜幕中的古城長沙,喃喃道:"你們是井岡山一戰留下的主力,今天這一戰,關係三軍團的根本,交給別的軍,我還真不放心。這個師就是打光了,也要堅持到中午。"李實行關切地說:"總指揮,實行明白。瀏陽門你就交給一師吧,你是不是回總部指揮主力撤退更好一些?"彭德懷許久沒有說話,慢慢抬起手拍了拍李實行的肩頭,"彭德懷命硬得很。"拂曉,何鍵親自指揮主力兩個師向瀏陽門對進。在稀稀疏疏的槍聲里,彭德懷靠在一截土牆上睡著了。一師的師團營連四級首長,都是經過井岡山惡戰的猛將,完成這樣一項掩護任務,應該是能勝任的。何鍵的謹慎,已經避免了一師本來無法迴避的一場惡戰。要做的,只是阻擊兩小時,且戰且走了。